潘文君此時太艱難了。像他這樣快到不惑之年的人,本應該是某個公司某個部門的負責人,可是他卻麵臨著人生的又一次抉擇,特別又是在這樣的年齡段上。如果他仍然是二十幾歲,他會毫不在乎危機的存在,現在卻不一樣了,一切都完全不同。
他在二十幾歲時曾看不起四十幾歲中年人的一事無成,認為他們浪費了大好年華,沒有做出該有的成績。特別對那些在公司仍然拿著一份死工資,為了一點利益爭執得麵紅耳赤的中年男人,他從內心是非常憎恨,認為他們沒有出息。
他想起了有一年,與公司一位四十幾歲副總的爭執。他在會上毫不客氣地說:“我如果在你這年齡,肯定不是這樣窩囊。”這句話今天想起來,好像是當時言中的一句讖語:此時的自己真的變成如此的窩囊。
他此時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辭掉公辦教師下海經商。說是下海,但父親並沒有像其他下海人一樣遠離故土去遙遠的南方,而是在鄉裏開了一家副食店。
那個時候鄉到鎮是不通汽車的,能在鄉裏開家副食店鋪算得上是不小的規模。文君常常與父親一同走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去鎮上進貨,父親用大背簍,他用小背簍,一前一後地行走在羊腸小路上。他最怕走上坡路,即使不背東西走起路來也異常吃力,再背上幾十斤重的貨物,腳掌蹬地往上爬,那種滋味猶如泰山壓頂,仿佛背的不是貨物,而是一座山。對於才上小學五六年級的他是一種極大的身體與意誌考驗,他也初次體會到了經商的不易。
那個時候,潘文君見過父親開過茶館,開過飯店,釀過酒,養過豬,喂過雞,種過西瓜,烤過煙葉……每一項都投入了不少的精力,可並沒有一項做成功。母親為此經常抱怨父親不務正業,眼高手低,做什麼都不行。看到父親從青年步入中年,又從中年邁入老年,仍然一事無成。他曾經問過父親,做了這麼多事,為什麼沒有一件成功?父親的回答是:我的命也許該如此吧。這樣的回答讓潘文君很不滿意。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是看不起父親的,認為他太過老實,性格過於軟弱,也沒有足夠的毅力,根本不適合經商。
現在他似乎理解了父親說的那句話。難道自己和父親一樣,注定不能在商海有所作為?想到這些,潘文君的痛苦更加明顯,他的心絞痛難忍,頭腦一片空白,像被誰用木棍在腦門狠狠地痛擊了一下。
他感覺混身疲憊,就好像小時候同父親背著沉重的貨物走三個多小時山路後的酸軟乏力。他努力的拖著雙腿沿著江邊走,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他又想,在會議室我沒有倒下,現在可以倒下了;別人能倒下,我為什麼不能倒呢?倒吧……倒吧……倒下真的好舒服!
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鵝卵石透過衣服送進身體的冰涼;背部、肩膀貼著大地的瞬間仿佛長期以來的沉重壓力被稀釋而去。他用雙手觸摸著大地,用身體去感觸著大地,寬實厚重的大地啊!隻有你能包容一切,承載一切,你不會因誰貧窮而棄,富貴而媚;也不會因誰失敗而唾,成功而戴。潘文君不怕失敗。但比失敗更可怕的是它給自尊心帶來的傷害,這種傷害比起背負巨額債務更痛苦。債務可以掙錢來償還,但失去的尊嚴和信心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彌補,這是一種致命的打擊。
潘文君理解了項王為何不過江,想起了他自刎烏江邊笑著說的那段話:“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