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落日的餘暉還未散盡,一輛輛華貴雅致的官家車輦緩緩駛入通往皇宮的甬道。

所有車輦在通過第二道宮門之後就停下了,暫時聚集在一處寬闊之地。甬道上早有宮人前來接應,對著各輛車輦的家徽紋繡一看便知各家身份,一個個規矩周全地行禮、查驗、引路,雖然今夜前來赴宴的皇親國戚眾多,卻沒有出現絲毫差錯。

從這條僻靜卻寬大的甬道入宮的都是今夜皇宴上的命婦內眷們,各自被丫鬟們攙扶下輦後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有認識的便上前致禮,不認識的也彼此含笑點頭,一時間宮人們隻覺得眼前金華玉貴,嬌客晏晏,馨香潤鼻。不多時大家各自散開,被宮人們引著路分別從不同的方向路徑前往皇宴所在地暢清閣,坐到自己該坐的席位去。

皇宮內院須得噤聲緩行,是以分散而行,且自家老爺在朝堂上的位次越尊,所需行走的路途越短,為的是讓女眷席上位次最尊者最先入席,以示敬意。

一個身著淺紫色對襟纏絲夾花飛羽裙的明麗少女卻沒有動,不顧宮韌聲催促,隻看著西邊一處宮牆,道:“時辰還早,我去一趟翊寧宮。”

這是知會,並非商議。

前來為這位少女引路的是一個看著年少老成的太監,當即賠笑道:“郡主笑了,您在今夜宴飲上座次位列三甲,您可得快著點兒先去暢清閣才是正理。”

少女邁開步子就往西邊走,邊走邊道:“從此處前往暢清閣隻需一盞茶時分,其餘需要等我的人走的四條路都在一炷香以上,耽誤不了。”

引路太監頭大如鬥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但仍跟在少女後麵繼續勸:“話雖如此,但從這兒去翊寧宮少也得半柱香,這會子又沒有抬輦,您這一來一回一折返的,那不就遲了——哎?郡主?!”

少女“唰”地一拉裙擺伸腳就騰躍而起點在宮牆上,幾個起落就已在數丈之外,聲音穩穩傳來:“我先去,你們就在翊寧宮外等,絕不會誤事。”

“哎呦呦!”太監輕輕跺了跺腳,少女已經不見蹤影。他隻好對一直沒有出聲的那少女的丫鬟埋怨道:“你怎麼也不勸勸你家姐!”

丫鬟無奈攤手:“誰能勸動誰去勸,我是觸不起這黴頭。”

太監與丫鬟快步向著翊寧宮走去,恨恨道:“這節骨眼兒上什麼亂子都不能出!不然你我的命都不算什麼,牽連兩位將軍就誰都別想好過!”

丫鬟吐吐舌頭,走得更快了些。

翊寧宮。

嶽棠從宮牆翻越,輕輕地落在了院子裏。

居然一個守衛也無,連主殿門口都沒有一個宮女站門。

嶽棠隻覺四下光線昏暗,完全不似上次來時那般燈火通明,金貴四溢。她朝著主殿走去,試探地叫了一聲:“姐姐?”

沒有人回應。她又上前了幾步,偏殿的門忽地打開,一個宮裝美婦急急奔出,聲音不確定又帶著希冀:“棠兒?”

嶽棠心內一鬆,頗為寬慰地快步上前握住姐姐的手,細細看了看她有些散亂的鬢發:“姐姐這是怎麼了?一盞燈也不點?”

一個宮女從偏殿追出,見到嶽棠微微一愣便立即行禮:“四姐。我們娘娘這幾日總覺疲乏,方才躺在榻上本來都要睡了,可忽然有人來了便立即出來了,連外衣都沒顧上披。”著便為這美婦人披上一件薄絨氅,又細細給她緊了緊合襟。

美婦人緊盯著嶽棠,握著她的手也攥得緊緊的,連連問道:“你怎麼來了?怎麼是你?父親有什麼話要你帶給我?皇上……皇上怎麼樣?這麼久都沒有消息……難道是……”

她雙唇微微顫抖,驚疑不定地看著嶽棠:“父親反了?”

嶽棠微微遲疑的表情灼痛了美婦人,她攥緊了手幾乎要將嶽棠掐出血來,聲音都開始發顫:“你告訴我,你實話實!五個月又二十七了!沒有任何音訊!皇上突然就不來了這裏突然就被禁軍圍起來了宮女們也都沒了隻給我留下了一個家生丫鬟!棠兒!父親反了是嗎?現在他是……皇帝了?那皇上呢?他把皇上怎樣了?!”

“沒有,父親沒反。”似乎是被姐姐的目光刺得雙目發痛,嶽棠輕輕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摩挲著姐姐的手安慰她,“我來是想告訴你,如今——”

“沒反,沒反……”姐姐徒然鬆了一口氣,手也鬆開了,喃喃地重複這兩個字數遍,忽地又柳眉倒豎地看著嶽棠,“那你今夜入宮……”她將嶽棠上下打量一番,唇邊忽地生出冷意,“原來如此。”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著嶽棠,聲聲嘲諷:“不愛入宮不穿宮裝不喜歡打扮的嶽府四姐,今夜倒是打扮得如此標致!我已經不中用了,所以父親要將你送給皇上,是麼?!”

嶽棠的眸子驟然一縮:“你什麼?你以為我是來當貴妃的?”

“不是麼?”曾經的淑貴妃冷笑更重,“難道還是來專門探望我的?你有這麼好心?之前來看我不也是因為我是皇上寵妃嗎?原來那時就不安好心,想在皇上麵前露臉?你怎麼不早?我幫你引薦好了!我就算心裏一千一萬個不願意,父親的意思我還不是要遵從?何況自家姐妹你跟我繞這麼大的圈子做什麼?!”

“嶽棠!我待你不薄!”淑貴妃隨手一抓,將腰間掛著的玉佩朝嶽棠的臉上擲去。

嶽棠輕易躲開,玉佩砸落在地,發出斷裂的脆響。

嶽棠方才一直溫暖的眼神漸漸變冷,關切的情緒也已緩緩湮沒。她看著淑貴妃,一字一頓地道:“我來是告訴你,皇上已經薨了,新君已經繼位,今夜是新皇宴請在京的皇親國戚以示拉攏恩賞,我不過是隨父親和大哥一同來的,跟新君不上一個字。再有,你被困在這裏是新君的授意,以防你在宮中生變時以嶽家兵符調動禁軍,現在外麵一個守衛也沒有,你要留要走已無人在意。”

一字一句仿佛重錘,敲擊在淑貴妃心上,砸出一個個大坑。

淑貴妃踉蹌倒退兩步,她的家生丫鬟連忙扶住她,看著她麵上慘白一片,眼神慌亂無助:“薨了?薨了?何時?怎麼會……他那樣強健的一個人?新君繼位了?是誰?是誰?!誰敢!”她撲向嶽棠抓住她的衣襟,定定剜她雙眼,“我沒有聽見大喪的鍾聲,你騙我!”

嶽棠一手卡住她兩隻手腕從自己衣襟上扯下來往邊上一掀,道:“內憂外患之際為保家國平定,秘不發喪罷了。”

淑貴妃被掀得坐倒在地,惶然地看著嶽棠,不住地搖頭:“不,不會,不是的,我才當上貴妃多久?怎麼會這樣?他會一輩子疼我寵我的,怎麼會死?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快就換了?”

嶽棠一陣不清道不明的嫌惡,又夾雜著剛才姐姐誤會她時所的那些冷言冷語,令她轉頭立即就向宮門走去,打算離開這裏。

淑貴妃追上來在她身後喊道:“棠兒!我該怎麼辦?你來找我就是告訴我這些?那、那然後呢?父親怎麼?”

“父親什麼都沒。”嶽棠站在門口,沒有回頭。

“那,那新君打算如何處置我?”淑貴妃的聲音裏帶著一點難言又壓抑的期待,“新君是柯家三郎嗎?他……曾與我……”

嶽棠忍無可忍地轉身,冷冷的聲音刺破淑貴妃的美夢:“淑貴妃,新君你倒是認識,不過不是柯家人,還是段家的人,叫做段舒清。”

淑貴妃一驚:“段舒清?!她、她一個女子,怎能、怎能坐龍椅?!”

“怎麼不能。”嶽棠瞥眼看她,“她比你那皇上差在哪裏?”她倏然踹開宮門,大步向外走去。

淑貴妃愣了一瞬立即又來追她:“棠兒!我待你不薄!你一定要知會父親接我出去!棠兒!”

嶽棠心煩意亂地甩甩頭,走出一段距離還能隱隱聽見淑貴妃尖利的聲音:“段舒清算是什麼東西!自古又哪有兄終妹及的道理!隻恨我……隻恨我沒能懷上身孕,不然如今我已貴為太後!”

嶽棠氣悶地閉了閉眼。

她本來,真的是來接姐姐的,是背著父親來的。

隻要姐姐一句話她就立即安排出宮事宜,連接應的人都安排好了,就在距離翊寧宮最近的宮牆下麵候著。

而眼下,她靠近宮牆吹了一個呼哨,牆外立即有人回應三聲,緊接著是車馬遠去的動靜。

罷了。這樣的姐姐,大概隻適合生活在宮鄭從前那個在府中對自己有過關照的姐姐,眼下已經不知道去了何處。

嶽棠一臉心煩地向外走,穿出翊寧宮的宮門便迎上等在外邊的引路太監和自家丫鬟。引路太監看見她就鬆了一口氣,一疊聲地道:“郡主您可出來了,奴才剛得了信兒,皇上都已開始更衣了,您可快著點兒吧。”

嶽棠微微一笑:“我能更快,你跟得上嗎?”

引路太監奉承道:“哎呦奴才哪裏敢跟堂堂幗英郡主相提並論,隻盼郡主稍稍快步,奴才就是跑斷了氣兒也要跟上呐。”

嶽棠笑笑不再話,腳下步伐加快。引路太監在她側前方側了半身踩著碎步也走得飛快,一看便知在這宮裏的年歲相當長久。

拐過一個彎口之後進入一段林蔭徑,嶽棠不經意地開口問道:“這位公公,皇上對翊寧宮淑貴妃有什麼旨意嗎?”她不等引路太監答話,便極快地從往他手裏塞了兩大塊碎銀子。

引路太監手腕一轉便將這銀子隱匿袖中,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回道:“郡主慎言,這淑貴妃可是再也叫不得了。”他微微湊近,“皇上雖還未下旨,但前朝的舊人都不會留了。”

嶽棠內心突跳,麵上卻還是一派鎮定:“怎麼個不留?”

引路太監笑笑:“前朝舊人皆是女子,都送去庵裏當姑子。”

嶽棠的麵上仍然沒什麼變化:“何時起行?”

引路太監:“這倒是還沒定下來,不過依奴才愚見,不會超過下月初五。”

下個月初五,是當今太後的壽辰。太後本就還沉浸在喪子之痛裏,早有口風傳出來不想再看到從前皇帝的舊人了。

此時距離下月初五還有十來,嶽棠覺著無論辦什麼事也都夠了,便對引路太監微笑道:“謝公公提點。”

引路太監連稱“不敢”,繼續為這位新帝親封的幗英郡主引路。

不多時便到了暢清閣,引路太監將郡主及丫鬟引給閣內負責引路伺候的宮女,便行禮退下。不過他沒有立時離開,而是對著嶽棠的背影看了一陣。

“看什麼呢?”另一個太監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隻見滿眼衣香鬢影,並不知他在看哪一個人。

引路太監咋舌:“不得了。”

“什麼不得了?”

“嶽府四千金,幗英郡主,不得了。”

“那還用?領兵才一年多就已經平叛過六回,回回大勝,這回在京坐鎮力保皇上登基,被皇上親賜名號‘幗英’,封地俸祿比平級多一倍,嘖嘖,這等榮寵試問幾人能有?何況她還是個女子。”

“我的不是這個。”引路太監微微眯眼,“她一眼就看出我情報通達,給我塞了銀子問我翊寧宮的事兒。”

“哦?她是怎麼看出來的?”

“她方才往我腳上隨意瞥了兩眼,我便知她已看出我這靴子是生花齋的上品,以我這七品俸祿是絕對穿不起的,她看出來了。”引路太監感歎道,“在宮裏十來年了,這樣的眼力不出三個人。”

另一個太監也歎道:“要是以前,宮裏人精可多了去了,這些年換了幾次,一撥的人來,一撥的人走,眼尖的可是越發少了。”

兩個太監並行離開暢清閣,隱隱還能聽見他們在“若是當今聖上是男子,以郡主這察言觀色入了後宮,怕是立即能榮寵加身一步登呢……”

“可惜了是個女子,不然恐怕早已……”

暢清閣內的下庭已經或坐或站了不少內眷,彼此寒暄客套打趣逗笑,一派和諧安然,仿佛這數月來發生的一切對她們沒有半點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