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便收拾了行李,她是決定不帶多少累贅的物什。這一場,不知能否算作逃亡,外頭的世界已夠紛擾慌亂,自己的心境恐怕不能再低迷下去了,那就且算作是一次遊曆好了。她原是這樣的人,溫敦低下竟是一股大樂天。至於錦生,等他已是無望,雖說要聽從他的安排,可是她心底藏著的是萬分的堅定。
臨走時,撿了幾本往日裏讀的書壓在箱底。門外攔了輛洋車,牽著成朵,上了車,那車夫一聲吆喝,鈴鐺叮鈴響起來,她想難道當真就以這樣的姿勢便辭去這座宅,那些好或還不夠好的時光?直到拐了彎,才篤定地說服了自己。
碼頭是一片說不清到底是歡騰還是淒迷的景象。她牽著成朵,拽著一隻行李箱,夾在人流裏,由著一股力量將她們往登船口湧。成朵說,母親,我被身後的叔叔擠得背疼。曉初往後一看,竟是一隻笨重的大皮箱正好抵在成朵的背脊上。再往上看,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一手掛著夾板白繃帶纏著,顯然是吃了傷,隻有一隻手可使力氣,正吃力地用一隻手捧著箱子,看見曉初回過頭去,隻好還以一記愧疚的眼神。曉初想,這本是慌亂的年景,人們多半被自私了罷,這一記愧疚的目光,讓她無法再言語什麼。她本也不知道該怎麼表態,難不成質問一番,責令他將大皮箱調換了妥當的位置?曉初和成朵換了方位,現在那隻大皮箱就抵在曉初的身後。不知怎麼的,前方原本目的一致的人流忽而又調轉了方向,人聲嘈雜,好似蒼蠅無頭,無措至極的樣子。
曉初被夾在其中,進退不得。那男子用箱子示意她先站在一邊,他自己也站在鐵欄邊,麵色凝重,說,香港恐怕生變了,這些握著渡輪票子的人此時才真是進退不得。曉初想起黎姨娘,不知道她此時是否已經登上了輪船。心底突生難受。
他們停頓不久,又重新啟程,擠進了港口,拿出票子,待檢,行李叫人已經拖去船艙,他們一前一後地站著,那男子一隻手也空閑了下來,作勢要來撈起成朵抱著,曉初拉著成朵忙說,“不勞先生,這小累贅還是我來照看得好。”
男子見她如此疏離客套,便將一股子助人的熱情收斂了些,他自是出於一片好意,如此光景,互相扶助,應該是為人之必須。
終於是一起登了船,甲板上冷風襲人,冬日薄陽初升,似乎並沒有給這裏捎來一絲暖意。曉初站定了,便握著票子詢問著找船鋪,來往皆是人頭攢動,竟不知要去問誰。
那男子張望了她的票據,說,“可巧,我們竟是鄰號。”便熱心腸地幫她找鋪子,忽的一陣甲板的踢踏聲過境,那男子閃過身去,站在曉初的身後,見那一行背著槍支的番軍遠去,才將身子正過來,與曉初並肩站好了,眼神久久不能從那一行隊伍中收回來。
繞過三等艙的大通鋪,下了小半截船梯,男子行動果決,不一會兒就按著號牌找著了,麵露欣然,對成朵道,“小鬼,快進去歇歇。”不等曉初道謝,便徑自入了隔壁那間。
曉初覺得此人熱心腸倒是真,絕不是出於禮貌之類,完全是一種習慣的姿態,理所應當的派頭。她心裏頭充滿了感激,從前在家裏的時候,幾乎不出門,這一番遠行伊始,遇見了這樣從前沒接觸過的人物,撇去感激之外,有些開了眼界的感覺。
船起航了,漂泊的海風,灑滿陽光的冬水,還有被船劃開的水痕。眼前是一種雄渾的氣魄,與從前與錦生攜手共看小橋流水截然不同,她想邁出了這一步,以後,會是怎樣一種境地,她摟著成朵,不敢多想。心底不安也不是因為害怕,她似乎還不懂得害怕,有種無知無畏的魯勇,勇敢地在這冬日清晨起了航,不管未來腳邊布滿荊棘或是滾動碎石。她原是那樣的保守家庭出來的小女孩,養了幾年平和的心境,將心中的那點悲喜在舌尖百般舔舐,於是安然於宅子裏心滿意足地度過自己的年華,與錦生一起。她是那樣認真地把生活過得通通透透的人,純真的性子從未移去半分,哪怕目睹了人生的許多不快樂的甚至是傷感的人和事。縱然如此,她也從未失去信念。
船平穩地前行著,她從荷包裏拿出攜帶的小本兒,寫下:風平浪靜,冬陽溫煦,遇見位好心的先生,錦生,你在哪裏,若是你有了危急,可有人在身旁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