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跳農門(1 / 3)

古人說春雨如酥,又說春雨如油;我於是搜腸刮肚,似乎輪到我已經沒啥好詞兒了,他們好像總是搶先一步,留下現在這個世界上的這些個爛攤子給了我們。我想了想,那就用春雨如酥油吧;想想又覺得不妥,我是中原人,不懂得藏族同胞的酥油的做法,用酥油是不是妥當?再一想,即使是妥貼了,還是有問題,我也不是地道的”中”原人,還是靠東邊一點兒的。哎,原來糾結就是人生啊,無處不糾結,無時不糾結,無事不糾結。就這麼糾結著,一晃,我就到了四十歲的門檻。

我的糾結是有曆史的。印像最深的一件事是,1993年的中考,我在家鄉考了個全區第2名,全市第6名。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那樣的分數顯然沒有發揮出我的真實水平;我於是很埋怨我的母親,我在考試前的兩天在家猛聽鄭智化的《水手》,在院子裏猛吼著”抬頭的一片天,是肮髒的一片天”時,被我母親凶神惡煞地打斷了。她認為馬上就要考慮了,還不趕緊複習。而我認為,但凡武功高手,每逢大戰,必先閉關修煉,這兩天就是我無為和閉關的時間,隻不過我不用辟穀。

你看,事實證明我是對的,我隻得了個第二名。而且又一次輸給了那個孔維華,這次比他少7分;小升初時,我比他少4分。這讓我又一次感歎,人生裏真有冤家路窄這一說,有的對手強大到你無法征服。即便如此,在旁人看來,我這樣的成績還是有些傲人之處的,就像昨夜下雨的滴答聲,雖然沒有淋到屋內,但足以告訴淺睡之人,天兒真的是下雨了。是的,我的青春季節裏,也下雨了,好像每個人的青春都是濕漉漉的,中考的這場雨是我人生裏的第一場吧,這個氣侯發黴了二十多年,一直漚到現在,也沒出落個光彩鮮亮的我來。

在我們當時的年代裏,這樣的成績就可以端上鐵飯碗了,於是家人的臉上很有光,我因為大家覺著光彩,也被沉浸得像五月的晴天,奔放而熱烈;全然忘記了考試成績沒出來之前的忐忑不安,夜不能寐。這樣,我把所有的痛苦都留在了過去,以為痛苦的大門從此已經在身後溘然合上,永遠不會再遭迎頭痛擊。於是,家裏張羅著喝喜酒的事情,我直到現在也弄不明白,在老家的院子裏,為什麼能擺上二三十桌的酒席,而在上海的我,連結婚才湊了五六桌稀稀拉拉的客人,現在的人都上哪兒去了呢?人生有太多搞不懂的地方,即便是到了不惑的年紀,仍然有那麼多的疑惑。這是相當打擊我的自尊心的一件事情,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階段裏,我認為比起父輩來說,我的交際圈差了幾個量級,這便是”一代不如一代”的一個佐證。

這樣的成績是能夠公費到張治中先生創辦的黃麓師範讀書的,這是一個我的父輩認為千載難逢的跳農門的好機遇,改變了祖祖輩輩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當然,這明顯是家裏可以濃墨重彩地渲染一筆的豐功偉績了。可是,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不當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就要當臉朝電腦背朝家的城市小民,這幾乎是我們的宿命,大部分人如歲月中的過河之鯽,概莫能外,而且這個大部分人還是當時的讀書娃中有些小成績之輩。父母想象著我以後能在學校當個教書育人的先生,離家也近,這種幸福就像禿子頭上的蒼蠅一樣明擺著,還像午後的太陽一樣明擺著地光輝、燦爛。

跳出農門,是1970年代出生的我的第一個堪稱偉大的人生目標。也是我十幾年來最大的夙願,我曾在放牛的岱山山凹裏,趁著牛在半山腰吃草的時候,跪在一塊平順如洗的草地上許過一個願,請上蒼保佑我能考上,這是一個家庭的渴望,是母親的渴望。而我是這個渴望的載體和實現者,在我自己沒有獨立意誌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很強勁的、來自原始的生命深處的動力機製,這個機製的源頭就是我的母親。後來,我也知道,正是這種動力機製撬動了地球,當希特勒、墨索裏尼,還有那個一水之隔的***國家的民眾如何能傾朝野之力,而以小搏大的。這是一場賭博,那麼我的賭博是從家鄉的那片山凹開始的。不同的是,我用來賭博的牌局是那片山野。家鄉的山是美麗、雄偉和寬厚的,他沒有聲音,然而,在我心裏,風像是來自於他的胸懷,輕撫著我騷動的心;不,有些文化之後,我知道,那叫驛動的心;盡管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二者的區別;我也不屑於知道,就像我不屑於知道我放的水牛和黃牛在吃草方式上的不同,然而這並不影響我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