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擠菜》(1 / 1)

一年中最末的季節,看葉兒花兒都是灰的,看山色水色也是涼的。隻有過年的春聯和炮仗的紙皮是紅的。

但冬日卻是一年中口福的開始,為了對抗外麵失了生機的世界,人們把長條肉,鴨子,也浸了醬油抹了鹽,奪了它新鮮的粉色。窗台上有醬貨,睡夢中磨牙的聲音越發響了。自從超市開始販售年貨,醬貨大師紛紛甩手不幹,開始買現成貨。但有創造精神的人,會從家裏的角落頭滾出一隻大缸,弄點自家門吃的東西,順便大罵外頭的食品安全性堪憂。

這個缸是用來做踏擠菜的,在餘杭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子豪家裏就有一個,老早給他扔炮仗炸出了暗傷,踏裂了一次,差些讓年老的太公一屁股坐了進去。因此是拿膠帶捆了三圈的。選好白菜,鋪在缸底,抹上一層雪鹽,太公就會脫掉鞋襪,一腳踩進缸裏,這便是“踏”了。人在變老的途中,魂靈和肉體會逐漸變輕,太公即使八十五歲,身子卻依然和年輕時候一樣“沉甸”,反複的踐踏中,白菜會吐出纖維裏的汁水,這是所謂“擠”,從背後遠遠望去,太公雙手揮舞著,勢大力沉,一步一步咚,咚,咚地踏著白菜,背脊泛著汗光,再來一層白菜,一層鹽。子豪覺得,太公好像在走很長的路,爬著很險的山,但終究隻是在一個缸裏原地踏步而已。

踏得缸裏半是水了,就抱來一塊重石,通常這塊石頭會莫名其妙丟掉,隻能拿一隻塑料吊桶裝滿水,壓在上麵,就算封缸了。冬天微菌的發酵,呼吸都慢,如說夏天做,開壇的時候就會熏翻一片,都爛光了。過兩個禮拜,就可以吃了,隔壁杭州人卻隻略略一醃,叫它暴醃菜。這裏的暴,是古文裏迅速的意思,語文課上老師講過。

大概是因為微菌在菜梗裏打了綿延不休的仗,這種菜吃起來口感發脆,從缸裏撈出變成碧黃色的白菜時,用刀一切,都會嚓嚓嚓地響。又因為發酵產生的乳酸,讓它惹上了一層清爽的酸味,搭上一絲鹹鹽,仿佛把關饞唾水的龍頭,一下子旋開了,因此成了佐粥妙品,若加上鮮筍切片,來點毛豆,上得了任何席麵,且十分“殺飯”。但子豪過了十歲,就再也不吃了,正是因為他看到了太公做踏擠菜的樣子。

有一個傳說,若是特地尋腳臭的人來踏,做出的踏擠菜將會鮮香無比。某些執著的人,甚至要到外頭走得腳底趟出薄薄一層汗,再一腳跳進缸裏。這對從小有“講衛生,樹新風”概念的子豪來說,無異於屬於要命一般的巫術一類了。他時常戰戰兢兢看著太公拖著汗腳,在菜缸裏翻來覆去,仔仔細細踏著白菜,腳趾頭還勾兩勾,一想到太公腳上的各種風味,他便覺得這是一缸舊時代的禍物,應該一炮仗炸掉,整整兩個禮拜,他看著那隻缸,都覺得裏麵妖魔鬼怪正在咆哮發酵,看得寒毛倒豎。

時常有相熟的杭州朋友特地趕過來買踏擠菜,從缸裏淅淅瀝瀝抓出一把,塑料袋一套就走。即便這些踏擠菜炒了冬筍,或者放了湯,都讓子豪聯想起陰雨天舊球鞋的味道,並且懷疑杭州人不知道這菜背後的倒胃“內幕”。在子豪的外婆說來,太公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是鄉裏做踏擠菜的好手,名氣都傳到省城了。解放戰爭後,他就一直在餘杭務農,在田裏踩出的腳印,雨下過都不會消失,筋脈分明,五趾如鷹爪,分明是一雙做踏擠菜的好腳。子豪偷看一眼太公蒲扇一樣的雙足,他正在搓掉腳上的鹽,手中捏著一杯黃酒。

一個個冬日過完,太公的身體終究一日日頹唐下去,做踏擠菜的時候,都要用手扶著缸沿,半蹲下來,吐著白氣,慢悠悠地踏。他將最後的熱情踏進了菜裏,在餐桌上笑眯眯看著家人品嚐。九十歲時,這雙見過日本佬,看過新中國的腳終於走不動了,在菜缸旁的藤椅上一睡不醒。九十歲是喜葬,但落淚的人依然多,白事後的豆腐飯,依舊是清炒的踏擠菜,配上紅燒肉,河蝦等,但大家望著踏擠菜,都有些出神,隻有外婆說道:

“豪豪,快吃呀!倷太公最後做的一批踏擠菜。。”

子豪搛起一筷塞入口中,清香的本味裹著酸與鹹在口中回蕩,他猛然間意識到,太公的踏擠菜為什麼名揚鄉裏,絕非因為腳味,而是他一步一步的重踏擠壓,比所有人都要認真。

子豪的淚水很快下來了,變做蒙蒙的霧氣走了。。

江南的冬天冷冰冰的,像是有一層隱形濕冰懸浮著遊走,讓人在家裏也無精打采。

這一年過年,剛滿二十歲的子豪從家中滾出一隻大缸,碼放好一層白菜一層鹽,脫掉鞋襪,翻身跳進了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