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石山下散出去很多弄堂,它們麵對著西湖,背靠著岩脈。不知怎地就符合了老書中所說的“風水絕佳處”,因此北山路頃刻就火熱起來,變成了民國富商少爺的安逸居所,那些塗著洋灰的洋樓也大發少爺脾氣,占了第一排,出門就是通城裏的大馬路。山下的弄堂雖然靜謐些,但潮氣不分晝夜地侵擾,浸濕弄壞房梁,或是原本就不寬敞的堂屋。在春的綿雨中,這些人會分外感到寂寥,時常盯著一隻長腳紅嘴的水鳥飛過去,又看到一隻紅腳長嘴的水鳥飛回來,立在剛出了茸苔的滑石板上。
但這寂寥絕不至於上升到孤獨。大概是聽了“西湖之美美在群山”之類的話,這裏上山下山的遊客接連不斷。有些老人陷在門口的藤椅上,和行人打打招呼,就打到太陽西斜,手搖不動了,就疊在膝蓋上。有的人則乘機鹵一些極厚的豆腐幹,在一個放了五香的大盆中穿上竹簽賣給遊人解饞。或是炸一些臭豆腐,刷上甜醬。由於登山最容易餓肚皮,或是迷信山裏人家的東西會好吃些,這些小吃生意不會壞。
素英不喜歡賣這兩種豆製品的人,他們時常要雙手一拍,放開喉嚨叫賣,驚得玉蘭花簌簌地掉,香樟聚集了好久的漂浮香氣也散了。嘩啦啦一鬧,山哪還有山的樣子!客人不是聞著臭豆腐味道,自己會來的麼?素英爸爸苗師傅的麵店,從來不叫賣,後來索性連招牌都搬到裏麵當了桌板,寫的是“豬肝麵”,便宜大碗,做的是紅燒口味。是直奔讓遊人填飽肚皮去的——臭豆腐可有此用?由於西湖旁邊的飯店貴到殺豬,久而久之,竟有人特意走二十分鍾踏步檔上山來尋麵,晃得衣兜裏的銅板直響。豬肝脆嫩,要小碗居然也是大碗的份量,難怪一次一個落魄書畫家免費加了三次麵,還打著嗝欣然題字:
“天然山景豬肝麵”
素英並非杭州人常說那種喜歡軋是非的姑娘,父親的麵店一個人就可以上下周轉。孩童若在最需要自由時得到無限的自由,時常被視作無法無天,但素英並不頑鬧,偶爾旋著兩條辮子,年紀雖小,身段卻已經開始玲瓏。有時山岩上如小貓一樣輕捷縱跳,垂眼看看西湖上的遊船劃了一圈又一圈,或者是山下的公館出來一個穿西裝的洋人,拿著一根“斯迪克”,上了紅紅的馬車。那輛馬車她認識,荷花開得惱的時候,馬車停在下山道上,她敲了敲門,裏麵出來一個年輕男子,插著三支鋼筆,拖著兩根表鏈,禮貌地抱著她騎了騎真馬,她隻覺得馬比想象中臭,男子比想象中香,兩者她都不喜歡。
苗師傅的麵店隻做豬肝麵,因此用量很大,但送豬肝的人一天隻在清早八早的辰光來一趟。那個人完全不像屠戶,戴著金絲眼鏡,穿著黛藍色的長袍,人又瘦,遠遠望去像一根竹竿攪著一團藍雲在山上團走,二十分鍾的腳程,每次對他來說都要命一般,撲在麵攤上要白開水,順手搓開一包綠荷葉,裏麵是還冒熱氣的十幾瓣鐵紅豬肝。這是爸爸的弟兄博明,幼小一起長大的,做肉豬生意二十年,但是自己殺豬刀都拿不動,隻靠人脈廣,竟攬了不少夥伴,家產眾多,在杭城的商會裏頗有話語權。按道理他應該有意無意忘記這個開麵店的弟兄,他卻細心叫下人留下肉鋪的豬肝,由他每日氣喘籲籲送上山,再和老友談談古今,外人問起來,他卻一律說是鍛煉身體。
今日博明叔叔卻留到了中午還不走,苗師傅也全然不顧客人,熄了火奪過一枚骨牌凳,說的是博明兒子定遠的事情。
“苗哥,我兒子吃穿不愁,反倒越來越像一個潦蕩胚,書讀不進,話語也不聽,我防恐我家業要給他糟光,富不過一代,咋個弄弄。。”
“大概你這生意殺肉豬殺得太多,殺孽太重,說不定送他去寺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