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福老店內,昏黃的油燈下,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掌櫃借著微弱的光亮,對比著賬本,指尖飛舞間,在算盤上清點著這一月的收入。
屋外凜冽的寒風仿佛一隻無形的手,來回推搡著斑駁老舊的木門,不時之間傳來“咯吱、咯吱”的摩擦聲。
漸漸地,風大了些,木門再也承受不住,“吱呀”一聲裂開一條大縫,一股冷風灌了進來,正專心算賬的老掌櫃打了個冷顫,緊了緊身上單薄的衣衫,起身去關門。
來到門前,老掌櫃抬眼向外看去,天幕下陰暗的夜空中,黑色的烏雲盤旋翻滾著,如同一口黑沉沉的鍋子壓向地麵。從蒼穹上飄落的雨水,在呼嘯的風聲中,卷過蒼茫大地。
看這雨的勢頭,怕是一夜也難以停歇。
都說六月的天便如同三月孩童的臉,說變就變。如今進入黴雨季節的第一場雨,居然來得如此突兀,又轟轟烈烈。
“唉!”
老掌櫃深深歎息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世道艱辛,這一個月的收入恐怕隻堪堪夠糊口,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
此時,在他的小店內擠滿了人,大多是些鎮上艱難討生活的窮苦出身,暫借他這方寸之地,躲避著屋外這一場不期而遇的淒風苦雨。
在小店的一角,眾人摩肩擦背、裏外三層圍著一個說書老人。
老人正搖頭晃腦地閉眼講著故事,嘴裏僅剩的幾顆大黃牙搖搖欲墜間,語氣抑揚頓挫,唾液橫飛。偶然之間,嘴裏漏風,語音變調,惹來眾人陣陣哄笑。
老人姓葉,自幼飽讀詩書,十八歲就中了秀才,是小鎮上為數不多的有文化的人。但讀了太多的書,並沒有為他帶來高官厚位,錦衣玉食。反而因為一篇犀利的文章被人砍斷手腳,挖了雙眼,變成了一個欲活無路,欲死無門的人棍。無奈之下,隻得在街頭巷尾,尋塊空地,借著年輕時讀過的書,說說故事。遇到好心之人,施舍一文半文的,聊以度日。
有時遇到些潑皮無賴,聽了故事,非但不施舍,反而拿走了他碗裏的活命錢,老人也隻是無奈地咬牙搖搖頭。
瑞福老店的掌櫃是個心善之人,不忍心見他每日風吹雨淋,磕磕絆絆。就在小店裏騰出一塊空地,讓他每日給食客說書,一方麵給自己的小店增加些人氣和樂趣,一方麵也讓他有個安身之處,不至於如孤魂野鬼般在街頭飄蕩,受盡欺淩。
“卻說自李淵父子起義後,紅拂女和李靖幫其平定了江南,建立了大唐。後又領軍北上攻打突厥,活捉了頡利可汗,李靖被封為護國公,紅拂女自然成了一品夫人。二人英雄俠義之名,代代相傳!”
老人頓了頓,兩隻沒有手掌的手臂熟練地端起桌上的粗瓷大碗押了一口茶水,原來剛才講的故事,是民間廣為流傳的風塵三俠。
待得眾人細細品味回憶了一番,老人才再度抬頭,空洞的雙眼緩緩掃過四周,對著坐在旁邊的少年道:“所以說,人生天地間,富貴榮華都是過眼雲煙,隻有這忠孝仁義之名,才是立身的根本。七雨,你說是也不是?”
老人旁邊坐著的少年肯定地點點頭,順勢站了起來,為老人補充些故事裏沒有提到的情節,比如李靖和紅拂女功成身退後去了哪裏?曾經豪情萬丈,送了李靖無數財寶和兵書的虯髯客到底是何方神聖,以及他後來帥兵蕩平扶桑國,自立為王的故事等等。讓老人的故事更加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名叫葉七雨,顧名思義是老人十幾年前在七月天的黴雨季節裏收留的孤兒,爹娘都在災荒中餓死了,隨著逃荒的隊伍來到了這邊陲小鎮。老人見他跟自己一樣孤獨伶仃,身世淒慘,就把他留在了身邊,總好過餓死。這些年來,二人相依為命,倒也蜷身縮首,艱難活了下來。
片刻後,葉七雨補充的故事也說完了,默默地低頭從桌下拿出一個布袋,把老人喝水的粗瓷大碗,桌上的撫尺,一樣樣裝了進去。
眾人眼見這番情形,都知道今天的故事結束了。雖然眼裏還有些意猶未盡的神色,但今夜在小店避雨的人,都是巷子中賣苦力的窮苦人,糊口都艱難,哪有閑錢去聽故事,剛才的這一場都是老人白送的。
“等等!借光、借光!”
一個身影踉蹌著從人群中擠了進來,看著年紀和七雨相仿,一身的青衣小帽,一副小廝打扮,眼裏透著幾分機靈。
此人大家都認識,叫王小乙,身世和七雨差不多,也是一個苦命的少年。幼時靠著街坊四鄰施舍些殘湯剩水,不至於餓死。長大些後,給富足人家打打零工,混頓飽飯。連他現在的名字,都是幫鎮上的王姓富戶幹了三天苦力,用血汗錢請府上的賬房師爺取的。
不料,兩年前這小子居然時來運轉,被鎮上的大財主看中,帶回府給小兒子做了使喚的小廝,吃住不愁不說,每月還有一文錢的餉銀,不知眼紅了多少巷子中每天饑腸轆轆的苦力。
王小乙擠到桌前站定,伸手入懷摸索了片刻,“啪”地一聲把兩文錢拍在桌上,笑眯眯地道:“收什麼攤!外麵那麼大的雨,大家正在興頭上呢!接著講!”
葉七雨手上停了下來,斜眼看看他,沒好氣道:“王小乙,這可是你兩個月的餉銀!”
其實心裏已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暗道你小子莫不是腦袋被驢踢了,要聽故事啥時候不行,再不濟待會私下給你講就是,你這般大庭廣眾下,要是不收你錢,以後還怎麼維持這個場子。前幾年王小乙沒去做小廝時,每天晃蕩在小店外的苦力巷中,兩人沒少一塊玩耍廝混,感情不錯。
沒成想,王小乙一仰頭,無所謂地道:“我現在吃住不愁,要錢有個鳥用,還不如讓大夥聽個故事,來得爽快!”
俗話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今晚王小乙的這一舉動讓葉七雨重新好好審視了一番他,看來這小子生活改善後,性情心胸也豁達了不少。
“你當真要現在聽?”葉七雨不緊不慢地從口袋裏拿出已經裝好的東西,又給了他一次機會!
“屁話!快講快講,待會回去晚了,要是府門關閉,我就得睡大街了!”王小乙仰頭催促著。
葉七雨恨鐵不成鋼地斜了他一眼,伸手抓過錢,心想待會休想再從我這要回去,嘴裏隨意問著:“你想聽什麼?三國?水滸?還是忠義楊家將?”
老人的故事葉七雨聽了十幾年,已經能夠倒背如流,隨口道來間如數家珍。
“慢來!我這錢可不是那麼好賺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早都膩了,除非你講點大家都沒聽過的!”王小乙一把按住葉七雨抓錢的手,似笑非笑地道。
葉七雨一愣,木訥地道:“故事不都是這些,哪裏還有新舊的說法!”
豈料,王小乙不依不饒,嘿嘿笑道:“今天非得你來,你休想再指望葉老爹。故事都是編出來的,你聽了那麼多,難道不會自己編一個?”這一出趕鴨子上架的模樣,吃準了要看他的難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葉七雨猛然間眼前一亮,對呀!故事都是人編的,別人編得,自己為啥不行?興許有了新鮮的故事,以後的生意還能更好些。
當下,定定看著王小乙,大聲道:“好!”
老人聽著兩個少年置氣,咧嘴笑笑,挪出位置,退到一邊自顧吸旱煙去了。
十幾年來,自從葉七雨跟了老人後第一次坐上這個位置,看著周圍一道道灼灼的目光,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激蕩。暗暗慶幸,幸虧老人那雙空洞的眼睛裏沒有眼珠,否則這麼早晚被人盯著,遲早會得心疼病。
“啪!”
葉七雨猛地一拍撫尺,定了定神,醞釀片刻,麵色平靜地開口:
“天地初開,一片混沌,清者為天,濁者為地,中分陰陽二氣,世間便有了善惡之分。在那九天之上,有著漫天的仙佛神明,執掌天地,護佑八方。同樣的,在那九幽之下,亦有無數的邪魔陰靈,蠢蠢欲動,為禍眾生。”
葉七雨頓了頓,像模像樣地端起老人的粗瓷大碗送到嘴邊,低頭一看,碗中沒水,隻得尷尬地又放了回去。
“好!好!”
停息的瞬間,眾人一陣叫好下紛紛鼓掌,離得最近的王小乙甚至笑著豎起了大拇指。
剛才的這一番開場白,果然是眾人從沒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