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洋洋灑灑,鵝毛般的雪花一片追逐一片,連成線,織成簾,層層紗簾鋪在地上,堆積如棉。山川樹木,皆如棉堆砌而成,甚不真切。強風吹過,卷開一道道紗簾,你會驚奇的發現,居然有一個雪人在雪原上移動。這並非童話世界,豈有雪人能活動?那人雖通體雪白,與雪人無異。你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方臉寬額,棱角分明,濃眉細眼,高鼻闊嘴,下巴上稀許短須如根根銀針,淡淡白霧從鼻孔冒出,時刻在提醒你:他乃是活物。他便是雪無痕。
雪無痕是狼人族中人。其父早年從軍,然而武運不佳。初次上戰場,寸功未立,反而被斬斷一臂。雖被救下性命,但不能再上戰場,隻得卸甲歸田。隻是卸甲容易,歸田困難。他身體殘缺,難以種田,家庭逐漸破敗,族人皆不願與之結親。無可奈何之下,長輩做主,將其表妹許配與他。他們雖然家境貧寒,但夫妻恩愛,結婚一年餘,母親便身懷六甲。懷胎十月,雪無痕出生,然其身體發膚皆雪白無暇。族人皆不知緣故,議論紛紛,你說凶,他講吉。父母難辨禍福,但是自家血脈,也不得不悉心撫養。為圖吉利,父母為他取名為“福”。然而,父母讀書甚少,不知他們的姓氏“莫”乃是沒有之意,莫福乃無福也。雪無痕一生坎坷,或許與名字有關。
雪無痕少時便與眾不同,毛發雪白,體膚白裏透紅。其它小兒無知,見他長相怪異,不敢與他玩耍,皆稱他為雪怪——雪怪乃傳說中一大妖魔,也通體雪白——時常借故欺負毆打他,還美其名曰:為民除害。雪無痕也異常倔強,雖敵眾我寡,也要與諸兒對打。常頭破血流,也不屈服。年近及冠,雪無痕日漸驍勇,膀大腰圓,麵若冰霜,白眉似刀,不解眉頭蹙恨;細眼如棍,難藏眼中凶光。眾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遙遠遇見,皆繞道避開。
這一年,天氣異常寒冷,剛一入冬,大雪就紛紛揚揚下個不停。雪無痕家徒四壁,寒風與冷雪常不請自來。或許家中空曠,或極少人間煙火,與風雪家鄉相似,它們便覺得賓至如歸,不肯離開。雪無痕家裏也買不起炭火,無法把寒冷驅逐出境,夜裏雪無痕隻好與父母同居一室,父母睡大床,雪無痕睡小床,都已破敗不堪。雪無痕把唯一的厚被子讓給父母,自己裹床薄毯,和衣而睡,欲用自己一腔方剛血氣與寒冷抗衡。
深夜,寒冷愈加肆虐,將雪無痕凍醒。雪無痕翻動身體,想用溫暖的被褥去捂熱冰冷的那部分身體,卻使被褥也變得冰涼。雪無痕渾身冰涼,仍徒勞翻身,試圖尋找一絲溫暖。破床不堪其擾,“嘎吱嘎吱”的抗議。
“福兒,你醒了?”此是父親的聲音。
“是的,父親,你也醒了?”
“唉,凍醒的。這天太冷了,我蓋這麼厚的被子也能會被凍醒,莫非是雪怪又回來了。”
“雪怪?”雪無痕聽到這兩個字,想起童年遭遇,心中絞痛,即使努力控製,聲音仍微微發顫,“這世上真有……雪怪這東西?”
“自然是真的,你沒有聽過嗎?”
豈能沒聽過?雪無痕童年被人當成怪物看待,被無數人叫做雪怪。他雖知是辱罵自己,但年少好奇,仍想知道雪怪為何物。年幼時,他曾問過母親,母親卻溫柔的說道:“傻孩子,這世上哪有雪怪,這是那些壞孩子罵你呢。快告訴我,是誰這樣罵你?我去找他父母講理去!”他將實情告訴母親,母親立刻風風火火衝進那人家裏。但那家人並不講理,反而說他家小孩說的沒錯:“你看他渾身上下都是雪白,哪有正常的樣子,不是妖怪是什麼?”兩家大人大吵一架。母親回來氣呼呼的說道:“你不要再跟他家小孩玩,他們家裏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然少年天性,誰不想跟小夥伴玩?雪無痕倔強,強迫自己不去跟其它小孩玩,可仍攔不住他們來招惹。那些小孩不但叫他雪怪,還罵他孬種,隻會告訴家長。雪無痕氣不過,與他們廝打。但他們人多勢眾,雪無痕常被打得頭破血流。雪無痕不再向父母吐露,隻說自己是不小心摔跤摔的。
雖然雪怪是他心中傷痛,但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違心的告訴父親:“沒有聽過。父親,能給我說說嗎?”
“正好睡不著,那我就給你詳細說說這個傳說。以前,我們這裏原本四季如春,冬天也是比較溫暖,很少下雪。但是有一個冬天,老天連綿不斷的下雪,就像今年這樣。起初,人們並不在意。因為我們這裏雖然很少下雪,但也畢竟是下過的,所以下雪並不奇怪。人們起初以為,那年冬天可能比尋常冷一點,下雪多一點而已。誰能知道,到了開春時節,大雪仍然下個不停。這本來應該是播種時節,但是積雪足足有三尺厚,而且還在不斷下雪,這怎麼能耕地播種?如果不耕地播種,這一年就沒有任何收成,人們都會被活活餓死。所以,大夥都開始驚慌起來,四處打探,最後才知道是一個妖魔在作祟。這個妖魔法力無邊,特別喜歡寒冷,每到一個地方,就施法讓那裏下雪不止,所以被大家稱為雪怪。不知道為什麼,雪怪就呆在我們這裏不走了,害得這裏不停的下雪。村長就召集大夥商議,說不除掉雪怪,大家都會全部餓死,必需得想一個辦法。商議結果,推選了幾十個武藝高強的勇士去刺殺雪怪。但雪怪實在太厲害了,這些勇士不但沒殺死雪怪,反而都送了性命。大夥都嚇壞了,知道了雪怪的厲害,誰也不敢再去刺殺雪怪,大家隻有一起等著慢慢餓死。後來,還是我們的莫家的祖先,勇敢的站了出來,拚著一條性命,殺死了雪怪。雪怪一死,果然就不再下雪了,又變得四季如春,冬天很少下雪了。我年輕的時候,冬天幾乎不下雪,即使下雪,第二天就融化得一幹二淨了。不過,這十幾年來冬天越來越冷了,下雪變多了,但也沒有像今年這樣,連續下了十幾天大雪,這還不是雪怪又來了?不過當年我們的祖先不是已經把雪怪殺死了嗎,怎麼會又有雪怪了?”
“我們的祖先真的殺死了雪怪?幾十個勇士沒殺死雪怪,我們祖先一個人就殺死了?”
“當然是真的。說起我們這位祖先,那可是一個武藝高強的大英雄呀。他從小習武,長大後武藝高強,四五個尋常的習武之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但是,他為人低調,從不張揚,默默做了很多好事也不留名。一開始,大家都看不起雪怪,認為雪怪即使再厲害,也抵擋不了幾十個勇士聯手。我們的祖先也這樣認為。他本來就是一個不看重虛名的人,不願意去爭名奪利,所以就沒有參加這次聯手攻擊。結果,這幾十個勇士全慘死在雪怪手下,知道了雪怪的厲害,人們再也不敢去殺雪怪了。在大家都退縮的時候,而我們的祖先站了出來。祖先平時都喜歡助人為樂,全村村民都很喜歡他。村民都認為雪怪太厲害,他會死在雪怪手上,都來勸阻他。他對大家說:‘我並不是傻子,我也知道自己是必死無疑,但大丈夫活在世上,怎麼能不顧百姓安危,隻顧自己貪生怕死?何況畏縮在這裏同樣是死。既然都是死,何不死的有益於百姓?’出發的那天,寒風蕭蕭。全村男女老少感激我們祖先舍命去為民除害,都穿著白衣,為他戴孝,到村口為他送行。我們的祖先也穿著一身白衣,舉著一杯酒說:‘感謝父老為我送行,我這次去殺雪怪,估計也再難回來,以後要麻煩大家照顧我父母了。我本想敬每位父老一杯酒,但又怕酒醉誤事,所以,請原諒我就用這一杯酒感謝各位了。’喝完,就把酒杯扔進雪地裏,向大家鞠了一躬,轉身走進風雪裏。他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淡,最後消失在風雪裏。大家都以為再也見不到這個身影了,都嚎啕大哭起來。過了幾天,突然停止下雪了,久違的太陽也露麵了,積雪也在消融。大家知道這是雪怪被殺死了,都放起了鞭炮,敲鑼打鼓,唱歌跳舞,像瘋了一樣。大家又想起了那位為民除害的英雄可能凶多吉少,又砸破了鑼鼓,抱頭痛哭起來,哭聲震天動地。第二天,大家都自發的帶著酒水去村口祭奠英雄。大家正在祭奠的時候,人們發現一個血紅的身影慢慢走近。走到跟前,人們才發現那個人正是殺死雪怪的英雄——我們的老祖先。他渾身都是傷口,鮮血把白衣染成了殷紅,那張原本英俊的臉也因為傷痕累累,變得醜陋可怕。但是大家沒有嫌棄他、害怕他,歡呼著、叫喊著衝過去,高興得忘了他已經身受重傷,把他圍在中間,把他抬了起來,拋向空中再接住……祖先在家裏休養了幾天,傷好得差不多了,村長決定舉辦一個慶功宴會。沒想到,我們的祖先幾乎用性命換來的榮譽居然受到了奸人的嫉妒。就在這個慶功宴上,奸人竟然在祖先的酒中下毒。但是那個奸人十分可惡,也不知道他跟我們祖先有什麼仇什麼怨,他並不立即將祖先毒死,而是下了一種厲害無比的奇毒,讓我們老祖先日夜痛苦。老祖先的傷口本來已經快要愈合了,中毒以後,血氣翻湧,身體內像是有一股氣頂著,無法發泄一樣,傷口被頂開,又開始流血了。找了很多大夫都束手無策。祖先本來性格堅毅,殺死雪怪回來,渾身重傷,大夫治療時,會清創去膿,就像關羽刮骨療傷一樣,但祖先也是一聲不吭。但我們的祖先中毒以後,劇痛難忍,每夜都在痛苦嚎叫,跟狼叫一樣。你就知道那有多痛!當時,大家聽了,沒有不在心裏悄悄流淚的。到了月圓之夜,祖先叫喊了一夜,全村雞狗也跟著嚎叫,幼兒也跟著哭鬧。到了天亮,我們的祖先已經氣絕身亡了。後來我們族人每到月圓之夜都會氣血翻湧,忍不住發出狼叫的聲音,這是祖先的德行感動上天,讓我們族人以這種方式記住祖先,牢記祖先的豐功偉績。”
雪無痕義憤填膺,衝口而出:“那可恨的奸人是誰?”
父親也咬牙切齒:“奸人就是血蝠族的祖先,他眼紅我們祖先的榮耀,害死了我們的祖先!我們的祖先死時,才剛娶妻,夫人有了身孕,害怕仇人斬草除根,不得不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的二世祖知道身世後,就四處拜訪名師,學習武藝,發誓一定要報仇雪恨。因為仇人實在太可惡了,他發誓要殺光仇人一家。但他學武太遲了,一生也沒有達到他父親武功的水平,沒有能夠報仇。臨死時,就讓子孫發了毒誓:若不殺光血蝠族為祖先報仇,趕出家族,千刀萬剮。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跟血蝠族一直打仗的原因……”
“大晚上的不睡覺,你們還在吵什麼?”此是母親的聲音。
“老婆,你也凍醒了?”
“有你抱著我,我哪裏會被凍?我是被你們吵醒的,大晚上的不睡覺,說什麼打仗?”
“好了,我們不說了。福兒,你也睡吧,明日我還有點事跟你說。”
“好的,父親、母親。”口中雖答應,但雪無痕哪裏睡得著。他想起祖先英雄蓋世,殺死了眾人都殺不死的雪怪,下場卻如此淒慘,皆是惡毒的仇人所害。心中憤恨難平,暗暗發誓:“不報此仇,千刀萬剮”。
天明以後,吃過早飯,父親叫來雪無痕,道:“福兒,你還記得你堂叔不?當年他和我一同從軍。那時,他年紀還小,身體瘦瘦小小,若不是我幫襯,他哪能當兵?現在他成了把總,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官了。話說回來,當年若不是我拚了這條胳膊救他一命,他早就死在戰場上了,哪會有現在的榮華富貴?我若不救他,說不定我早就當上官了!唉,這都是命啊!”父親歎了口氣,目光呆滯望著遠處,隔了一會,搖搖頭,繼續道:“前幾日,你堂叔派人來找我,說他一直都記得我對他恩情,但是這幾年一直在外打仗,沒有機會報答;現在他立了戰功,當了把總,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時候報答我的恩情了。他又說,你也長大成人了,可以去從軍打仗;正好他從中照應,讓你能立幾個軍功,謀個一官半職,豈不是比在家種田強多了?如果你想去從軍,就讓我帶你去他府裏。我這幾天仔細想想,他說的也對。我們這幾年種田,天天麵朝黃土背朝天,累死累活,絲毫不敢偷懶,結果連基本溫飽都保不住。雖然去從軍打仗也有風險,經常受傷;運氣不好,可能還會丟掉性命。但是搏一搏,總有榮華富貴的機會,比困在田地裏好多了。困在田地一輩子,雖然不會戰死,但是吃不飽、穿不暖,看不到一點出頭的希望,永遠被別人看不起,隻能慢慢等死。我看你身體壯實,比你堂叔當年強多了,他既然能出人頭地,你為什麼不能出人頭地?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去從軍打仗,你認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