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粱(1 / 2)

夜雨敲窗,滴水成冰。

大時京都冬日的黑夜總是格外的漫長,黎明未至,滿城宵禁,一輛素色馬車從遠處緩緩趕來,右上角一盞氣死風燈隨風飄蕩,燭火搖曳。

馬車前室坐著一位穿著暗褐色厚棉夾襖的老嫗身軀佝僂,心翼翼地把馬車停在寂寥的城門口。

“姐,離開城門還有兩個時辰,寒地凍的,要不要用紀先生給的名帖先進城?”

靛青色的轎簾被雨水淋濕,幾近黑色,一陣寒風吹來,老嫗連忙用手壓住轎簾,怕有冷風灌進去。

“不用了,結果都一樣。”咳嗽聲中,蒼老低啞的聲音從馬車裏輕輕傳來,“阿碗,我今年都五十六了,擔不起這一聲姐。”

“就是六十五也是阿碗的姐!這世上最好的姐!”名喚阿碗的老嫗哽咽,擦了擦眼睛,也不知是雨水濕了眼,還是淚水濕了眼。

“阿碗……都要過去了。”

都要過去了。

四年夫妻磋磨,三十六年下堂除族,如今以戚家滿門抄斬為祭,什麼愛恨嗔癡,都要過去了。

縱然沒能為雙親昭雪,到底,青燈苦守還是熬過那些陷她一生淒寂,毀她岑家滿門的人……

冬雨來的快,去的也快。亮的時候,居然出了太陽,時至正午,已是暖陽高照。

“唉喲,真是造孽啊!聽闔家三百六十八口,除了三歲以下女娃兒罰沒到了那教坊司,其餘全部處斬!這是犯了多大事兒?”

“是貪墨軍餉嘞!呸,如今世道正亂,打仗的命錢都敢貪,砍的好!”

“可不是!我家那口子臨安戚家老宅也被當地官府抄了,不過官爺去的時候人都死絕嘍。”

“哎呦,好像臨安以前也抄過一家大戶,好像姓,姓岑!好像前朝還出過閣老呢,這臨安可真是一個多事兒的地方。”

圍觀百姓的議論紛至遝來,岑子衿以為知非之年的自己可以平靜以待,卻仍是控製不住心中漣漪。

岑子衿突然想問問台上那待斬之人:

你可悔?

轎簾被凜冽的寒風吹起,岑子衿一眼看到身披囚服,枯發散亂卻依舊脊背挺直的——前首輔嫡長子,當朝兵部尚書,戚晨。

“午時三刻已到,斬!”

寒光閃過,岑子衿覺得自己眼裏一片腥紅。

“姐,您可還好?”馬車邊躬身伺候的老嫗麵色擔憂地問。

岑子衿搖搖頭,“沒事,阿碗,我們去……岑府吧!”

“姐……”

老嫗忍不住上前兩步,欲言又止地望著轎子裏不停咳嗽的老婦,一身暗紫雲紋緙絲對襟襖衫,蒼灰的頭發整齊的盤到腦後,隻插了支深綠色掐絲翡翠簪,靜默端坐。

想要再勸,卻終究還是在轎中人堅持的目光下駕著馬車轉向——曾經的岑府。

是岑府,其實不過是岑三老爺岑政給獨子在京都購置的一處宅院,尚不足四百平,可在京都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已是價值不菲。

但世事難料,最終這宅院也沒迎來它最初的主人。

三進的四合院,門前一片泥濘,陳舊的大門被推開時吱呀作響。影壁因為年久失修斑駁一片,甚至有幾處結了蛛網,隻是風吹雨打有些殘破。

瀝青地磚整齊鋪設,兩側纏雜各種野草枯枝,穿過垂花門,庭院裏錯落有致的幾株桂樹鬱鬱蔥蔥,可以想見當年修繕之人用心良多。

隻是多年未經打理,枝椏已經蓋滿整座正院,到了夏應該會長出遮蔽日的新枝葉,恐是陽光都難以照進。

抄手遊廊和兩側廂房的門窗上已經積滿厚厚土灰,甚至正房前麵的抱廈廊柱都有漆皮脫落。

這處宅院是後來幾經輾轉通過紀先生從一個南方商人手上買回來的,幸而那商人隻是偶爾居住,並未大肆修繕,是以仍保留當初的樣子。主人卻從沒再來過,也未曾派人打理,如今乍一看,門窗屋脊俱是頹敗的腐朽。

就像進來的老邁婦人,也已是強弩之末。

老嫗在岑子衿打量庭院的時候已經快步走進正房,把所有的門窗都推開,又折身從馬車上取了蒲團、茶壺,水杯、碳火、抹布、木盆,正準備去後院找井打水。

“不用忙了,擦把椅子就校”岑子衿站在抱廈向忙碌的老嫗輕歎。

“那也要燒點水給姐泡杯熱茶暖暖身子……”

還想往外走,卻再一次被喚住。

走進上房,坐在剛收拾出的一把鉤雲紋嵌黃楊木雕花太師椅上,墨色蜀錦大氅上可能進來時被花枝刮蹭,留下了幾道灰白的汙痕。

老嫗上前整理收拾,岑子衿不在意的搖搖手,並指了左手邊收拾出來的另一把椅子,示意她也坐下。

“坐吧,就我們兩人,沒什麼規矩。”

自家姐寬厚,可做奴婢的不能沒規矩,老嫗道了謝,依舊恭敬地站在岑子衿手邊,方便隨時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