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杜家往事(1 / 3)

彎彎溝漁港猶如一雙張開著的巨臂,左右合抱著渤海,勾勒出一條弧度完美的蜿蜒海岸線。地勢平坦且交通便利的陸域,是休整漁船、運輸貨物、醃製晾曬魚蝦蛤蟹的最好港灣。幾條能並排橫走兩輛馬車的大道和數條彎曲的羊腸小路在港上縱橫交錯,讓煮曬好的海貨能便利地運輸、流通到山東、河北幾個府縣的大小集市。

這方年代悠久的漁港,灘塗和蘆葦廣闊,不僅豐產蝦蟹,還有得天獨厚的製鹽資源,自齊國國君薑太公差人在此開取鹵煮鹽的先河後,煮鹽的營生一直傳承至今,各色大小不一的鹽場星羅棋布在漁港周圍。

幾千年來,彎彎溝養育了一茬茬、一代代來此營生糊口的漁民和商販,成為哺育一方百姓的膏腴之地。

第一章

宣統元年二月的彎彎溝,亦如往時的熙攘。剛剛解凍的海麵上仍冷風嗖嗖,卻已密麻穿梭著各色大小的漁船,有撒網的,有下網的,還有拉網的。岸邊停泊的船隻,既有正在修補整休的,也有滿載而歸靠岸卸貨的。離岸不遠處,還有忙碌著架鍋煮貨的。漁港上人影如蟻、熙熙攘攘,一排排簡陋的漁民土屋前,到處是曬滿的熟魚、熟蝦和熟蟹。低頭弓腰的漁民不時用一把木耙來回翻扒著,腥鹹夾雜著隱隱腐臭,彌漫在港灣的每一個角落,成為港上的標誌性味道。

駕著騾馬車從詔安、利津和海豐幾個縣來此買貨的商販,正與曬貨的漁民討價還價著。黝黑且瘦骨嶙峋是這裏絕大多數人的特性,衣裳的襤褸程度成為港上區分商販和漁民的不二特征。偶爾能見個別頭戴瓜皮帽、身著長衫短褂的東家富戶往來於岸邊,多是來查看自家漁船收成的。

每天,有人因為寥寥的收成而唉聲歎氣、咒罵不斷;有人則由於意外的收獲而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從這些漁民身上似乎看不出曆史的交迭與朝代的更替,除了二百七十多年前衣物的變化和腦袋後麵被強加了條辮子,讓他們的樣貌更顯猥瑣荒唐外,千百年來,積貧的他們似乎被凝固,不論哪朝哪代,他們都是幹著一樣的營生,不管酷暑還是嚴寒,都要在飄風打浪的海上苦熬生計,貧苦和辛勞如同魔咒一般始終籠罩在一代又一代的漁民身上!

這天的傍晚,海麵上已經有些黑暗,引航燈若隱若現地引導著返港的漁船。瘦瘦弱弱卻頂著一個大腦袋瓜子,寬頭大臉、顴骨突出的杜耀祖和幾個船工駛著一艘破舊的大帆船緩緩靠在了岸邊。船上的幾個人匆忙收拾著漁網,拖著簍網裏捕撈的魚蝦上岸。船長趙難聞早領著兩個船工在岸邊等候,幾個人合力吆喝著搬筐抬簍,把貨物弄上岸邊的板車,然後連拉帶推來到兩裏外的曬場。

卸完貨後,船上下來的幾個人進屋換衣吃飯,趙難聞張羅著曬場的兩個人添水炸貨。還沒來得及換下滿是腥臭味兒衣褲的杜耀祖,躡手躡腳湊近到趙難聞的身旁。“表弟,給俺支點工錢吧,俺明天得回家一趟,看看家裏的那個病好了沒有,給她娘倆留點錢。”

“不是剛把這一季的工錢給了你嗎,咋又要支?”趙難聞歪過腦袋斜著眼睛反問他。“俺支的是下個季的。這還不是俺那娘們麼,前兩天又犯頭疼病,那點錢還不夠她吃藥的。”杜耀祖解釋道。難聞沒好氣的說道:“恁娘們孩子可都快被你餓死了,這幾年也沒見你管,咋一下子又有良心了?”

“不是就為了這個嘛,俺再不拿點錢回去看看,以後這個家不就沒了嗎?”由於說得急切,杜耀祖脖頸上的青筋鼓出老高。

“操,你這家夥去抽大煙就說實話嘛!撒謊掉屁做啥,你這個嘴咋跟個腚似得!”正在一旁燒火炸貨的趙老黑,一邊往灶裏扔著柴禾,一邊滿臉鄙夷地衝杜耀祖罵道。這個剛十八歲長得黝黑壯實的青年後生,從心眼裏瞧不起抽大煙抽的病怏怏的杜耀祖,仗持著難聞是自己的堂哥,小小年紀說起話來竟刻薄尖酸。雖然剛上船沒多久,卻整天趾高氣揚,沒少欺負老實窩囊的杜耀祖。

“你個孩子家的知道啥,俺這回真是給娘們孩子送錢。”扭頭衝趙老黑說完後,杜耀祖又轉回身繼續可憐巴巴地瞅著趙難聞。“你胡說八道慣了,每次錢一給了你就去抽大煙,誰知道你這回是不是撒謊!”趙難聞滿臉的不屑。“我還能跟你鬧著玩嗎?”見不給自己錢,杜耀祖哪裏肯散夥,他繼續跟在趙難聞身後苦苦哀求著。

趙難聞被糾纏的極不耐煩,他一個急轉身大聲吼道:“你說我咋攤上你這麼個東西?要不是有老親,我早辭了你了!”

杜耀祖臉上露出幾分尷尬,可旋即便換成一副諂媚的模樣。隻見他一個勁的彎著腰點著頭:“表弟,你這是救急嘛!救急嘛!你對俺咋樣,俺心裏還能沒數?”

“你有個屌數!”氣憤難耐的趙難聞一聲大喝,杜耀祖頓時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來。

怒氣不消的趙難聞看著被自己喝得蔫頭耷腦的杜耀祖,心中不由又生出幾分憐憫,他壓住火氣,換成一幅平和的口吻說道:“這第二季的工錢可以早支給你,你明日回去了得當天回來,不能耽誤後日早晨上船。要是再去抽煙,你娘們孩子餓死了可別後悔!”

“放心,放心。明天晚上俺準回來!”杜耀祖弓著身子,繼續討好地點動著腦袋。

預支了三個月的工錢後,匆匆吃完晚飯,杜耀祖換上幹淨的衣裳,說要跟著票家莊來港上接貨的二牛子表叔的騾子車連夜趕回去,然後飛一般地離開了曬場。

悶罐子似的孫二牛子和同樣不愛說話的二兒子小牛犢,趕著拉滿海貨的騾子車緩緩朝詔安方向走著。一路上,除了騾車不堪重負的吱吱扭扭之聲和孫二牛子蔫蔫的幾句吆喝牲口聲外再無一點動靜。杜耀祖斜靠在騾車高高堆起的麻袋上,伸頭巴腦地東張西望著。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左右,突見杜耀祖從口袋上利索地爬了下來。他爬到車前俯身對二牛子急切地說道:“表叔,我有點急事得下去,你們先走吧,別管我了。”

不等孫二牛子說話就他就“忽”地一聲跳下車,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孫二牛子怔了一下,嘴裏擠出一句“操恁娘”,而後朝著騾背上猛抽了一鞭子,就頭也不回的繼續趕路。

這段日子,因為抽不上大煙,杜耀祖一直萎靡不振,不管是在船上搖擼撒網還是在場上煮漁曬貨。別人正幹的起勁,他卻突然犯起了煙癮,哈欠連連,有時候甚至鼻涕眼淚一大把。為了這,不知挨了船長趙難聞的多少回訓斥,也不知受了趙老黑和幾個扛活的船工多少擠兌和嘲笑。

杜耀祖也想徹底戒了這口嗜好,可抽了三年的大煙哪能說戒就戒得了?他也曾讓難聞把自己綁在桅杆上,想強製戒煙。但煙癮發作時的那股子猛烈勁兒,還是讓他難以招架。渾身上下像爬滿了蟲子似的奇癢難忍,蟲子一點點咬爛他周身的皮肉,鑽進他的肚子裏,然後再深入他的五髒六腑肆虐縱橫。幾個回合下來,杜耀祖就徹底繳了械,啥都能不要了,唯獨這大煙不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