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東西的樣子真是像條餓狗啊……”馬安歎著氣,那微微張開的嘴唇和眯成一條縫的小眼睛裏卻並未見著多少憐憫。

被他稱作“餓狗”的是一個伏在他麵前,野蠻地啃咬著他剛剛施舍的一張餅的孩子。這孩子看起來大約十歲左右,消瘦的臉蛋上頂著一頭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花白頭發,渾身上下裹著不知從哪裏撿來的一些髒兮兮的破麻碎布。臘月的寒風刺破這些毫不禦寒的衣物,將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凍得紫紅。孩子的身子並未隨著寒風的吹拂而瑟瑟發抖,大概他的知覺早已被饑餓占滿了,根本無暇顧及這寒冷吧,這是將死之人最後的倔強,在這亂世經常可以見到。不過,讓馬安奇怪的是,從他遠遠地看到這孩子開始,這孩子身後一直拖著的一個捆成卷的草席,直到現在,草席一頭的麻繩還緊緊地套在這孩子單薄的右肩上。是什麼樣的“寶貝”讓這樣一個自身難保的孩子快到餓死都願意毫不吝嗇地花著力氣拖著它呢?

“那裏麵是什麼?”馬安歪了歪腦袋,用下巴指了指那卷草席。

孩子停下了啃咬,放下手中的餅,緩緩地抬起頭。直到現在,他才看清自己“恩人”的模樣,在此之前,他的眼裏隻有那張餅。眼前的“恩人”是一位束著青色巾幘,三、四十歲模樣的中年人,從他白白淨淨的臉龐、打理得整整潔潔的胡須與青白印花棉大氅裏伸出來的幹淨雙手不難看出,是一位富足大戶的人家。而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張平凡無奇的臉上生著的一雙小眼睛,那眼睛小到根本看不清他眼珠的黑白,但被它看著時,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深邃的目光。

孩子並沒回複馬安,而是用瘦弱的雙臂將身後的草席費勁地拖到了麵前,然後小心地解開捆著草席的麻繩,慢慢掀開草席……裏麵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身上除了裹著同樣的碎布外,還蓋著一層厚厚的更禦寒的幹草。小女孩靜靜地躺在草席上,一動不動,除了此時的微微寒風正輕輕搖擺著的她淩亂的頭發。

“死了嗎?”馬安皺了皺眉,淡淡地問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代,這種沒了大人在身邊的小孩死在荒郊野外早就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了,這些年來,他已然見過了太多。

“這是我妹妹,之前一直在叫餓,從昨天睡著了以後就怎麼也叫不醒了……”白發的孩子似乎是已經經曆過了最初的悲傷,又或者是習慣了這世間的殘忍,他平靜地說著話,俯身將小女孩的半身抱在懷裏,輕輕摸了摸她紫紅的臉蛋,然後抬頭看著馬安:“妹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個名字,今天能遇到先生也是我們兄妹的福分,就請先生給妹妹起個名吧,至少可以寫在她的墓碑上,告訴這世間,她來過……”

孩子的話讓馬安稍稍楞了一下,而後伸手從孩子手中將小女孩輕輕抱起。盡管小女孩身形並不短小,馬安卻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重量,這小女孩輕到並不比那些裹在她身上的繁多碎布有存在感。

“真是稚嫩的生命啊,就如同錯在臘月裏破土的新芽,些許的風霜就能要了她的性命……就給她取名叫作‘芽’吧。”

“代妹妹謝謝先生。”白發的孩子勉強撐起,向著馬安一連磕了三個頭。

一個流落的孩子竟然還懂些禮數,讓馬安有些意外,對他微笑點了點頭,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小女孩,抽出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小女孩的臉蛋……在手指觸碰到小女孩鼻底的時候,馬安停住了,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些東西。定了定神,又伸出手指仔細地在小女孩鼻底探了探……

“還有氣息!”馬安對白發孩子說了一句,便抱著小女孩轉身向一旁快步走去。白發孩子順著馬安望去,這才發現不遠處停著一輛一匹灰馬拉著的馬車,於是也爬起身,跟著趕了過去。

“解叔,找些暖和的東西給她蓋上,再調點蜂蜜水喂給她喝。”馬安吩咐著將小女孩給馬車馭位上的老車夫遞了過去,老車夫自不怠慢,連忙接過,抱進了馬車裏麵。

“阿四、阿五!”隨著馬安又一聲叫喚,馬車的門簾卷了起來,一大一小兩個黃毛小兒從內裏探出頭來。大些的那個約摸十來歲,生得一雙和馬安一模一樣的小眼睛,更叫人稱奇的是,這小兒竟然天生兩抹白色的眉毛;小些的那個卻是生得標致,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的樣子。

“怎麼了,父親?”白眉的小兒問道。

“拿幾張餅出來。”

兩小兒應了聲,雙雙把腦袋縮回廂裏,一會兒,白眉小兒遞出了一個靛青色的包袱,說道:“父親,時候可不早了,德公老師可還等著呢。”

“嗯,為父知道。”馬安接過包袱,轉身遞與白發小孩,說道:“你就到這裏吧,這裏有點吃的,你先拿去。”

“先生要帶我妹妹去哪裏?”白發小孩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馬安,並沒接過包袱。

“你妹妹在你這裏已經死了,用一個死人換些吃的,與你而言十分劃算。現在我帶她走,若是救得活,按規矩,我給你妹妹賜名,她活著,我便是她的主人,將來她要效忠於我;若是救不活她,那隻能說你妹妹命苦,下輩子投胎個好人家吧。”

“不,先生剛才說的不對,人活著就是活著,死了就是死了,這是什麼理由不都能改變的事實。妹妹還有氣,我就不能當她死了。我曾立過誓,隻要我還在世一天,就要保護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