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春
第三章三月
我跟啞巴楊天恩站在二年級室外麵,趴在窗台上看裴玉珍老師上課,裴玉珍是邱家嶺馬兵義的媳婦,卻天喜歡跟楊力學混在一起。輕聲慢語字正腔圓,把課文裏的東講得像的一樣,不僅吸引了我和啞巴還吸引了八麻雀和一臭姑姑鳥。幾麻雀嘰嘰喳喳,臭姑姑鳥不言不語卻咕嚕嚕地轉動著眼睛,頭頂的一撮鳥翎隨著腦袋一擺一擺得好看。這吸引了坐在後排的老留級生魏民,他慢慢地掏出書包裏的彈弓和瓦塊磨得滑溜溜的子彈,一臂曲一臂,一眼閉一眼睜,子彈飛出,臭姑姑鳥驚叫而飛,撲閃了幾下翅膀一頭栽在地下不動了,全體學生歡呼。魏民洋洋得,哈哈大笑,跑出室撿他的戰利。裴老師氣得臉色蒼白顯風姿,跑去叫來了楊力學。楊力學進了室一把抓住魏民就像魏民抓著手裏還溫熱的臭姑姑鳥一樣。臭姑姑鳥心髒的搏動正帶動著魏民的呼吸,他已經感覺到了將到來的暴風雨。楊力學一手起魏民的耳朵,魏民的耳朵後麵像車軸上乎乎的黑一樣的垢甲與楊力學散發著肥皂味道的白皙手形成鮮明的對比,另一手半攥拳頭,在魏民的後腦勺上撒下雨點般的鑿栗,魏民覺得腦袋越來越大,憤恨的目抖動著的繩子一樣射向楊力學。楊力學突然變臉,化拳為掌,左右開弓,邊搧邊罵。你以為在班裏多蹲了兩年就成了老條啦?我們不道麼是條,沒有見過或嚐過老條是啥滋味,無法把條和魏民這樣的髒東聯在一起。楊力學著,飛血連天。你以為天是老大你是老二嗎?學校是你幹啥就幹啥的地方嗎?魏民麵目全非,紅滿麵。楊力學讓兩個娃娃到他房子裏來半盆洗臉水,讓魏民洗了洗臉上的血。洗了臉用粉筆頭塞了兩淌血的鼻孔,著訓斥,問魏民,以後還敢不敢在課堂上胡作非為啦?魏民抬眼看楊力學不言語,楊力學突然揚起胳臂,魏民一激靈,脫口而出,不敢啦,不敢啦。還敢不敢欺負老師和學生啦?魏民低頭服罪,不敢啦。啞巴楊天恩呀呀細語,我道他在背誦裴老師講的課文。
天是老大不會變,魏民不是老二,魏忠是坡溝村的老二。三月三穿衫衫,誰不穿衫衫是憨憨。可三月三沒變暖,大家還穿著棉襖。大早上村裏人就往魏忠的新房子那裏湧,著煮餅和白饃,鞭炮和酒。魏老三手赤拳,佝僂著腰去大隊院吃席了。大隊院還沒開席有兩個廚師在新盤的旋風爐子上試火,案板上半扇豬肉看得魏老三涎水。新房子的大梁蒙著紅布,梁吉板上楊立武的毛筆字遒勁豪,老司儀楊朝尖細的嗓音嘹亮高亢,隨著鞭炮聲蒙著紅布的神秘大梁緩緩升起,迷離的硝煙中,大工從上麵撒下一簸箕小如核桃的石頭饃,男女老少人人撿拾,石頭饃吃了牙不疼。隨著楊朝一聲吆喝,大家到大隊院吃席嘍。眾人高興地一邊談論這房子的高級,一邊趕著去大隊院坐席。魏吉平在大隊門口散煙招呼眾人,楊立武支起一張桌子,擺開紅紙禮簿,少的上禮一塊,多的兩塊。魏吉平看見楊立發猶猶豫豫地不進大隊院,便大聲招呼說,立發呀,你快點,躡躡站站辣子菜都跟不上啦。楊立發手插在兜裏把錢都攥濕了,毛錢皺皺巴巴掏出來,臉紅著對楊立武說,哥,本來說上禮咋都得一塊錢,可我家裏那母老虎給了毛。要不你寫一塊,給我墊上毛?楊立武翻了他一眼,大筆一揮,寫了楊立發角。嘟噥一句,你能幹得了啥!楊立發像噎死鸛一樣一句話也上不來,又把一肚子氣憋了去。
二十桌席擺在大隊院,楊朝領著魏忠走到當場,幹咳兩聲,然後朗聲叫喊,天三月三,是咱坡溝村主魏忠同上梁的大喜之日。齊,鳥齊鳴,鶯歌燕舞,處處春。大家興高烈地前來恭賀,魏忠同非感謝。下麵請魏忠同講話。說,揚起胳臂自己鼓起掌來。村裏人哈哈大笑,鼓掌卻寥寥無幾。魏忠滿臉堆笑,洪亮的嗓音傳遍大隊院。新房落成,大家幫忙不少。為了感謝大家,略備薄席,不成敬。天不比往,人人有,大家開吃,必須吃好。開席啦!
火紅的石榴從楊紅衛家的牆豁處伸到大隊院,不道是楊紅衛天翻牆沿廈把牆頭蹭出了豁口還是粗壯的石榴樹旁逸斜出蹭出的豁口。魏吉平和魏文嚴、楊寶慶等幹部圍坐一桌,這桌有煙有酒,其它桌支在當院。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歡聲笑語。大人小孩,人人有座。湯湯水水吃得不亦樂乎。廚師魏三胖和楊二蛋手忙腳亂,端盤的魏石蛋和魏紅發身手敏捷。我在魏三胖的案板下麵撿起幾塊豬骨頭,咬了咬,咬不動卻香。就揣在懷裏,給小黃狗帶點吃的。因為沒人席,大家也就沒有那麼拘束,沒有那麼多禮數,老人剛開始吃還端著身價,吃一口一下筷子。可架不住孩子們機關槍一樣地夾菜,老人也顧不得啥禮不禮的,一邊罵孩子們不懂禮數,一邊加緊吃,慢了啥也沒了。
我不吃席。從喧鬧的大隊院出來,我吸著香的氣,望著灰白的天,到魏恩典家給小黃狗送骨頭,它一定喜歡。過十字街,三隊的廢棄已久的馬房後簷牆拴著幾頭牲口。分是楊家的牛,楊立武的馬,和楊朝新捉的一頭黑驢。黃牛翻著眼白在反芻,它身旁的小牛犢臥在地上盹,牛尾巴間或一甩,驅趕著幾蠅子。雜毛的白馬呲著牙徒勞地在牆上蹭它脖子上籠頭,肥厚的蹄子漫不經心地刨著地上的浮土。黑驢扯著嗓子亂叫,扭著屁股像是要踢我。我從對麵牆抓起一高粱稈嚇唬它,它後蹄飛起踢斷了高粱稈。我不理它,畢竟是新來的,摸不著脾氣,過幾天我拾它。一野貓從魏新紅家的房頂上下來沿著楊立武的牆頭飛一樣竄進了楊立武的院子。楊立發媳婦挎著籃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東頭走,籃子裏裝著黃豆種子,去楊家灣的三分自留地種豆子。心不在種豆子,就是出來高興高興。高興不是因為有喜事,喜事是魏忠上梁,魏忠高興,高興是楊立發天肯定要丟人,不給他錢當然不行,給毛錢就好。楊立發要感覺憋屈,感覺窩囊,感覺憤懣,就高興。哼的調兒是洪湖水浪浪,幹癟的葵籽在嘴裏分外香,土在腳下軟,麥苗在微風裏非綠,天是個好日子。
我把骨頭喂給小黃狗,小黃狗埋頭吃,一群羊奇怪地看著狗,領頭羊溫順待地看著我。我摸了摸羊角,摸了摸羊的胡子,我叫憨蛋,你也叫憨蛋,小黃狗也叫憨蛋,大家都叫憨蛋。
我見啟明爹用白手巾包了一個黑饃坐在車轅板上揚鞭策驢出村去了,他笑得合不攏嘴。哼著亂彈調兒,心已經到了他裏的縣招待所。兩個孩子第一爭氣,著就是好啊,能住招待所不冤枉啊。坡溝村誰跟我兒子比都得低一頭,你們看不起他們,天叫他們看不起你們呢。得兒~駕!
啟明長庚弟兄倆從坡溝村大隊部逃跑後奔縣城火車站,從火車站附近的運貨口鑽進站台混上火車。當時車站有兩趟車,一趟下去成都,一趟上去太原。弟兄倆商量了一下決定去太原方向。洪洞站過了查票,弟兄倆早有算計,廁所不能去,一往後退也終將逮住,他們倆躺在人的座下麵,然後用人的行李擋住身子,然躲過。查過了票,他們仍然躺在下麵,雖然味兒有點大,可躺著總比站著,覺得這簡就是買了臥鋪嘛。大站不好出,難找到貨運的出口。小站也不好出,就幾個人下車,一跑就盯住了。他倆覺得榆站不大不小應該差不多,就在榆下了車。一下車,他們沿著鐵道朝人的反方向跑。跑了有二三裏,出了站,幸好沒人追他們,他們下了心。心一下,馬上覺得肚子餓,餓得前胸貼後背。可兩人口袋都一分錢也沒有,好找飯店吃,吃說沒錢,要要殺隨人家吧。倆人出了車站,到迎賓街看見一家麵食館,進去說要兩碗麵,人家撇了他倆一眼問,二斤糧票。有嗎?他倆躡躡站站磨磨唧唧,說,沒有。有個老大師傅聽他倆口音不是本地人,就說,你倆哪兒來?魏啟明說,運城。老師傅說,既然沒糧票沒錢,就不說啥了,一人吃碗麵,了擱這兒幹就成。倆人歡天喜地狼吞虎咽地吃麵,飽飽兩碗麵他倆吃了個肚不饑。吃飯倆人長庚洗碗,啟明掃地。幹利索也不論輕重,老師傅心喜歡。說,你倆要沒地方去,這裏留你了。天都是這兒,飯不發錢。兄弟倆點頭如搗蒜,連聲答應。其他師傅也誇這倆娃勤快,就問東問。你倆為啥到了這裏,是不是犯了啥事?啟明裝作欲言又止,一群師傅好奇地圍著死死追問。魏啟明臉紅半天開口說,家裏羊,我弟兄倆丟了羊,我爹得我倆皮開肉綻,讓我們找羊,我們找了一天沒找到,怕挨不敢去,就偷偷跑了出來。眾師傅哈哈大笑,說不怕,這裏餓不著。長庚心裏讚歎哥哥的表演,默默告誡自己千萬不要漏了餡。說話間天黑了,麵食館下了班,師傅們都走了,留下老師傅和魏長庚弟兄倆。魏啟明一把過長庚,呼一聲跪在老師傅麵前,說,我聽那些師傅叫你老牛師傅,我弟兄倆承蒙你關照能落腳在這裏。你就是我弟兄倆的生父母,我們願拜你老為義父。說著按住長庚的頭弟兄倆一起磕頭在地。牛師傅心裏歡喜,嘴裏卻說,不敢不敢,留你倆也是見你倆可憐,這家的地方家的飯店,不是我個人的,本來不了主,上麵還有領導,明天我給領導反映反映,如領導同你倆就吃住都在這裏,如不同我給你倆找住處。啟明跟長庚又磕了頭,站起來說,謝謝爸。牛師傅滿臉堆笑,說,好娃哩,可不敢這麼稱呼,讓人道了,我沒法說話啦。長庚過話,那爸,我們明裏叫你牛師傅,沒人處就叫爸。爸,你比我親爸還對我們好呢。倆人當晚就住在麵食館,第二天一大早他倆就一人灑水掃地,一人捅爐子生火。眾師傅來後一切準備停當,眾師傅說牛師傅幫我們撿了寶。弟兄倆囫圇滾了一晚凍得沒睡成,就商量一晚上,該怎麼能混下去。雖然沒有所以然,可聊著聊著一夜也就熬了過去。然後就有師傅問他倆哪裏過的夜,得倆娃凍了一夜,也是唏噓不已。有師傅就說咋也得弄兩卷鋪蓋。可說歸說,師傅們慢慢就各忙各了,沒人這事。有牛師傅心裏惦記著,牛師傅心裏話,不能讓倆娃白叫一聲爸呀!牛師傅中午趁到勞店問了一下,褥枕頭一套要塊錢,這兩套下來差不多就是半個月工資啦,猶豫半天買了一套來了。眾師傅看到牛師傅買一卷鋪蓋,嘴八舌地說牛師傅就是心善,好人肯定有好報,聽牛師傅說本來算買兩床子,奈何錢不夠,就出大家湊一湊買一床,不能讓倆娃幹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