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娃眼裏的坡溝村1(1 / 3)

第一篇

根娃

坡溝村座落在廣袤的黃土高原的一個最不起眼的旮旯,可她用貧瘠喂養了魏姓和楊姓一眾人。坡溝人長相帶有明顯的特征,瘦而黧黑,直而粗的鋼絲一樣的頭發,走路貓腰,抬腳高而輕放,眼望著地,仿佛隨時要撿拾地上的東西,又怕踩到地上從容的螞蟻。

魏根娃在坡溝村是學曆最高的人物之一,還有一個人物是楊大春。楊大春位高權重,整天滿世界飛來飛去,不是開會就是視察,我這樣的小人物要見他難上加難。魏根娃就不一樣了,他就在縣誌辦上班,因為從來沒有當過官任過職,所以我能順利見到並跟他交流幾次。魏根娃黑瘦而高,雖然不瘸不拐,可走路不穩一搖三晃,風一刮就倒的樣子。他總是亂著一頭半長不長的頭發,像是頂著一團濃黑的煙。他戴著一副黑邊厚底近視眼鏡,這眼鏡顯不出他有學問,隻是把他與外界隔絕開來。

我跟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露出驚訝的表情,仿佛我是一個怪物。眼前的根娃雖然還不到五十歲,可看上去像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穿著過時老舊還有些肮髒,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他是坡溝村第三隊曾經的副隊長魏明理的兒子。雖然魏根娃見人無話,可跟我說起坡溝村往事的時候他卻滔滔不絕目露精光,十根黑長的手指舞舞爪爪指東畫西,語氣肯定而堅決。我對某件事質疑的時候,他會急赤白臉地跟我搶白,因為著急而結巴地一再強調肯定某件事絕對是真的。我所記錄的雖然是他的原意原話,可我仍然懷疑真實性。我隻能說這是根娃的坡溝往事,並非真實存在的往事。根娃記憶裏童年的自己跟我眼前的半老頭子扯不上絲毫關係。

可我還是相信一些關於坡溝村的東西,我也沒有辦法不相信,因為我隻是一個局外人,除了相信他我別無選擇。畢竟大多數事情已經無法求證也沒有必要求證。一些坡溝的味道,就像這些往事,曾經存在或者幻覺臆想,它是熟悉的,母性的,故鄉的,愛的。

根娃的兒子隨著打工者的洪流前往昆山,他們這一代的記憶增加了江南的風味。他們吃苦耐勞,又焦慮不安,他們的身體裏流淌的是黃土的血液,卻隻有在春節的返鄉時瞥一眼丟在家裏老人和孩子,他們用每天的匆忙和勞累換取的也許就隻是這短暫的相聚。昆山的廠房和逼仄的出租屋,那是他們實現自己活著的目標的蹩腳的跳板,他們與父輩的鴻溝像極了坡溝村與昆山之間的距離。

許多年以後也許他們都不大願意回到這個最初養育了他們無數先人的地方,這裏將隻是一些記憶的碎片,人,牛,羊,豬,狗,雞,貓,鼠都難尋蹤跡。丘陵上隻有一輪舊時的明月,那幹涸的小河,河邊洗衣,河裏捉魚的村人永遠不再出現。

或者也許坡溝村還是簡單,是質樸,是人性最初的樣子。

第一章

1、

那時候我爺爺還活著,他拖著腦血栓留下的後遺症艱難地在地裏麵割草,為家裏麵的唯一牲口準備口糧,他整齊地把他割的草放在地埂上,覺得差不多夠一小平車了,就停下來,坐在田頭拿出他的旱煙袋吸煙。等我放學快天黑的時候才會推著小平車接他,先一把一把地收了他割的肥美的綠草,然後等他爬上平車才費力地抬起車轅,把他和他割的草一起往回拉。這些草吃不完,就曬幹了存在牲口棚上搭的敞口的天棚上麵,等到了冬天割不到草的時候讓牲口接著吃。我總覺得牲口是幸福的,每當我給牲口拌草料看著它吃草料時額邊的兩個小窩一鼓一鼓,嘴裏發出清脆的草料被切斷的聲音,發出清香的草料味道,我莫名地留下口水,嘴唇也一動一動地跟著它吃草的節奏。有時候我用拌料棍慢慢地撫弄它的耳朵,它看我一眼,然後繼續享受它的味美的草餐。我肚子咕咕叫也不想吃我媽做的飯,我喜歡跟這個畜生呆在一起,偷偷地給他取了個名字,叫灰灰。它是一頭騾子,高大健壯,是家裏最強壯的勞力。

其實跟這頭騾子感情最深的不是我。我大姐比我對這頭騾子的感情要深的多。她每天負責這個畜生的早上散步,飲水,還有使喚它。有一次我看見大姐為它梳理毛的時候留下了眼淚。那次是因為父親犁地時在地頭的邊角地帶它由於恐高不敢去使得最後的邊角地帶沒有犁到,父親就抽了它幾鞭子,鞭痕累累,鞭子所到之處毛都紮煞著,回來後大姐就一邊梳毛一邊哭,仿佛是她的心上人受到了虐待。騾子最聽她的話,每次套車都是她精心準備。我也套過車,給騾子上口嚼子的時候,它甩頭擺耳朵地我根本套不上,我姐姐套它的時候它就俯首帖耳。所以其實跟我關係最好的是我家的豬。因為我是家裏最合格的豬飼養員,每次都是我喂豬,剩飯剩菜柴灰豬草爛菜葉子等等都是我往豬圈裏倒。豬圈雖然不高,可每次我為了看豬吃食看的更清楚,我都要腳蹬豬圈旁的那塊大石,爬到豬圈的圍牆上看。有一次我太高興看得入了迷,結果都掉到豬圈裏了。出來的時候我踩著豬背上來的,一點都不害怕,豬也很配合。

因為豬,每年我都要哭兩回。一次是劁豬,一次是殺豬。騸豬的每次騎著車把上拴著紅繩的特殊標記的自行車來到我家院子的時候我就心裏一緊,豬跟我的心情差不多,早就吱吱哇哇地叫起來。公豬好騸,那騸豬的用柳葉大小的刀子隻一割,手指往豬腹中一伸勾出**再一割,豬蹬幾下腿,嚎叫幾聲,過幾天也就歡勢了。母豬就麻煩些又是割又是找又是縫,把肚子都能翻爛了,往往還是割不淨,有時候還因為騸個豬把豬騸死了。每次看到豬這麼遭罪地哇哇叫,我也哼哧哼哧地抽噎幾聲。過後的幾天我就偷偷地給豬吃好點,除了剩飯剩菜,我還拿著黑麵饃給它吃,不過這幾天它的胃口不好——心情不好胃口就不好。我感冒的時候,我媽給我特意炒了兩個雞蛋,我看著好看,可我心情不好就是不想吃。

有一次感冒我發高燒,當時也沒有體溫表,所以不知道燒到幾度,反正都燒得胡思亂想說胡話了。我二姐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腿上,在炕上拍著我哄我睡覺,可我把胡思亂想的神神鬼鬼都說出來的時候,她就不哄我了,把我丟下,一聲直著嗓子喊,媽——,快點——你小根娃不行了啊——。那聲音我聽見了,覺得那些在我眼前晃悠的鬼怪一瞬間都躲開了。我媽小跑著跑來看我,摸了我發燙的額頭,抬腳就跑。在隔壁把我的伯娘叫來了,伯娘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個小瓷罐罐。伯娘一看我就叫,看我小根娃恓惶的,看我小根娃恓惶的。一邊說一邊用她雞爪樣的手在我的額頭上捋,然後又是擠,用指甲在我的眉頭上使勁擠,我媽看著說,小根娃,要是疼你你忍著點,血出來就好了。我也沒有感覺到疼,覺得伯娘的手涼而尖銳,正把我的昏脹的腦子裏多餘的東西往出掏。出了血,伯娘用洋火點了一捏兒舊套子放在她的瓷罐罐裏,片刻後把那瓷罐罐往我的脖子後麵一按,我就覺得我的皮被那瓷罐罐吸了去,伯娘說,拔完罐就不燒了。說完讓我媽去取了一根竹筷子,把我的棉襖掀開在我脊梁上麵刮。一刮我就疼的叫起來,伯娘說,小根娃不要哭頂住,伯娘給你刮完你就好了。後來就真好了。覺得伯娘的罐罐是個了不起的東西,後來我伯娘死的時候,我把她的瓷罐罐放在了她的棺材裏。

伯娘死的那一天是正月十五。那天雪下得很大,到處都飛著雪花,漫天漫地。我堂哥比我大三歲,十二了,還沒有斷奶,我常常笑話他,說他沒有斷奶,他就打我。我三歲就斷奶了,他十二了還在吃奶,雖然他長得高大,我還是笑話他。那天堂哥哭得昏天黑地,幾個大人都拉不住,一邊哭一邊打鬧,弄得事情過不成,還是大伯忍住眼淚吼了他幾嗓子,他才不打人了。看著飄動的紙幡,看著哭泣的堂哥,我想起伯娘踮著小腳給東家治病西家幫忙的情景,也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伯娘躺在桌子上,臉上蓋著黃表紙。看著躺在桌子上的伯娘覺得她比站起來的時候縮小了。穿著藍色的綢緞衣服,不像是現代人。許多人在大隊書記魏忠的指揮下忙作一團。魏忠披著呢子大衣,比我們穿著臃腫的土布棉衣的村人高一等。他兩手叉腰,大聲指揮著那些在雪地裏灰黑的大人們,像是指揮一群牲口。

魏忠眉毛很濃,眼睛大,主要是眼泡大,兩腮墜著肉,隻是嘴唇薄。可是這薄薄的嘴唇卻說著硬話,沒有人不聽。說兩句就聳一下肩膀,把快要溜下去的呢子大衣又拱到肩膀上來。魏忠的小兒魏正紅子跟我同歲,說他爹是我們村的人。我們都說不過他,因為他說的很有道理,也因為我們都怕他。連我們的老師楊力學也很怕他。因為魏正紅說,每年過年楊力學都到他家拜年,提著肉和煮餅,還給他一塊錢壓歲錢。我們班留級生不少,有五六個,其中有兩個長得人高馬大的,可是魏正紅是我們的班長。其實魏正紅還沒有我長得高,摔跤也摔不過我,但是我每次都要輸給他,因為我如果贏了,魏正紅就會讓全班男生欺負我。有一次我拿著鐵環正準備滾,被魏正紅奪了去,我追上他,在他臉上打了一拳,結果他叫來全班小朋友把我打得鼻青臉腫。回家我爹問我怎麼了,我也不敢說,不然還要挨我爹一頓揍。我跟我堂哥打架每次都是堂哥揍完我,我爹都加揍一頓。想想還是我伯娘對我好,聽到我爹把我揍哭了,她就把我拉到她家裏給我好吃的哄我。伯娘家裏種著好幾顆核桃樹、棗樹,所以每次都給我核桃和棗子吃。每次打核桃,我都要用塑料紙給二姐染頭繩。就是把核桃皮放在透明的塑料紙上砸爛,流出的綠汁染了塑料繩不易褪色,這樣的黃綠色頭繩一直陪伴著二姐的少女時代。

二姐比大姐長得好看,我喜歡二姐長長的辮子。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二姐喜歡堂哥,因為二姐跟堂哥說話的時候很小聲,跟其他人說話就很大聲。跟她們班的男生根本不說話。二姐的大眼睛一般不看男生,雖然穿的跟其他女孩子一樣是土布衣服,可是二姐喜歡在頭發上做文章,她的頭發留得很長,而且梳得很光。加上我給她染的綠頭繩,姐姐走起路來像是驕傲的孔雀。有次我問堂哥二姐好看嗎,堂哥說二姐好看,還說二姐的頭發好看,說二姐走路好看,說二姐脖子好看。我說你跟二姐談戀愛了吧?他說,二姐跟別人談戀愛呢,我說誰?他說,二姐不讓說。我吐了他一口唾沫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