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寧作鴛鴦不羨仙(3 / 3)

是了,看著心愛的男子在自己麵前死去,母後的心,必定是痛悔到無以複加的。

朱漆鎏金殿門“吱呀”一聲推開。我回眸,卻是竹語,她如今是老得極厲害了,滿頭華發,脊背微彎,更不得不拄著竹節形楠木拐杖,所幸,甄嬛待她很好,更安排了宮女照顧她的飲食起居,視若宮裏的太妃、太嬪。

我匆匆上前,扶起欲對我行禮的竹語:“姑姑不必如此。”

竹語的目光在我麵上流連許久,悵然歎息:“大長公主,這麼多年過去了,有的時候,奴婢想起您,覺得您仿佛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帝姬。”

我心底一酸:“姑姑到這裏來是?”

“竹息臨走前告訴我,昭成太後把這幅洛神圖留在德陽殿,要我務必,每一日都來看護,不能讓洛神圖染纖塵分毫。”

我微微一驚,下意識道:“這幅畫,是哪裏來的?”

竹息的笑意在那深深淺淺的皺紋裏漾開,仿佛是吹皺了一池春水,她儀態安詳,緩緩道:“大長公主是否明白了什麼?也是,幾十年都過去了,大長公主也該知道了。”她顫巍巍上前,靜靜凝視洛神圖,“金絲楠木棺槨中,昭成太後雙手交錯,掌心中,牢牢握著一對碧玉蓮花鐲子。大長公主,這對鐲子,您應該最最熟悉了。”

碧玉,蓮花?

我驟然明白:“碧玉,便是母後,蓮花,便是攝政王。”

“願如蓮花托玉,生生不息。”竹語微微闔目,悵然歎息,“可惜啊,可惜啊,楚有和氏璧,微瑕人彷徨。”

回吉州的馬車上,我最後一次掀開簾幔,望向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京城。

紫奧城地勢高,那金碧輝煌的殿頂疊嶂連綿,在日色下輝映出星星點點的金光,象征著帝國的中樞以及四海天下最富貴之處。

然而,天家富貴,是要拿了犧牲來換取的。

母後這一生,那樣短暫卻又那樣漫長。

她活了六十一歲,卻有整整二十二年與青燈古佛為伴。

她日複一日地追悔自己的錯,卻又任由民眾襃讚她手刃攝政王的巾幗豪情。

她是孤獨而矛盾的。

終其一生,隻有竹息與竹語真正懂得她,懂得她心口上的朱砂痣。

而我與玄淩,卻什麼都不知道。

陳舜握著我的手,低低相勸:“儀柔,你的母親是偉大的,她為了江山,除去了自己最心愛的人,她不願民眾知道事實真相,甚至不惜將媛妃與中山王玉牒除名,更將長寧大長公主幽禁在長寧觀一生一世。她做足了這一切,是告訴世人,攝政王威脅大周國祚、罪無可赦。同時,她也將自己一生一世釘在薄情寡義的名號上,她這樣做,隻是在傳達三個字。”

我無聲地望向陳舜,隻覺得他掌心的紋路厚實而又清晰。

“對不起。”

淚水蜿蜒而出,靜靜地蔓延。

是了。

母親將恩情揮淚斬斷,讓曆史永久地記住她的無情無義。

有的帝王,為了名聲,不惜歪曲事實。

有的帝王,為了霸業,不惜窮兵黷武。

而我的母親,卻將所有的是非公正都留給後人,她不需要解釋什麼,也不需要證明什麼,甚至,即便心裏再如何深沉地痛悔,她都能將皇太後的身份演繹得那樣好。終有一日,會有人在曆史蒼茫的汪洋大海中,打撈出事實真相,而被前人所誤解的一切的一切,也將會水落石出。後人在感歎攝政王真心實情的同時,亦會痛恨母親冷血無情。

這便足夠了。

讓曆史來將自己審判,這便是母親對攝政王傳達的訊息:她這輩子對不起他,便生生世世來償還。

乾元最初三年風雨驚雷、波雲詭譎的鬥爭中,或許,真的沒有人是勝者。

而唯一看似笑到最後的母親,卻留下了無字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