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花開葉落永不見(1)
乾元三年八月十五,端謹太妃頭七,行出殯典儀,昭成太後特下一道懿旨,追尊端謹太妃為端謹貴太妃,同時,加封工部尚書蘇遂信為從一品太子太師。
攝政王府,媛妃一壁為奕渮整理素服,一壁低低埋怨道:“端謹貴太妃終其一生,既不受寵,也未曾為先帝誕育皇嗣,偏偏皇太後要搞出這麼大的出殯典儀,還要王爺親自入宮。”
奕渮淡淡瞥一眼媛妃,眉峰輕輕蹙起:“端謹貴太妃與太後娘娘交好,得享哀榮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為著今日的出殯典儀,禮部、尚宮局、內務府已籌備多日,諸位宗親都會在場,連太皇貴太妃都會出席,本王自然不該疏忽。”
媛妃應了一聲,轉眸見長寧長公主靜靜立於不遠處,著一襲繡重瓣梔子的曳地水袖千水裙,裙幅在微風裏曼曼而動,如白鴿的羽翼,不由含笑:“長寧怎麼過來了?”
長寧靜默片刻,似有幾許遲疑在唇齒間泊著,須臾,她抬眸望向奕渮,清澈的眸子裏是寧和的溫然:“父親,我昨晚夢見了母親。”
奕渮心裏微微一動,似深埋塵埃之中的琴弦被輕輕撥動,他望著長寧清麗的麵容,默然一歎,她已有十三歲了,出落地跟徐徽音越發相像。奕渮不覺觸動心腸,將長寧擁入懷中:“你母親,說了什麼?”
長寧眸光微垂,低低道:“母親說,不要讓你父親今日入宮。”
奕渮雙手一顫,似驚破沉鬱黑夜的烏鴉撲棱著翅膀起飛,讓原本紋絲不動的疏朗樹枝微微震動,隻一瞬的工夫,他又恢複如常,隻更緊緊地擁住長寧:“但是,今日父親必須要入宮。”
媛妃鴉翅一般的纖密睫毛輕輕抖著,她招一招手,喚過一側侍立的成豫,輕輕囑咐道:“帶著金羽衛的人,好好護著王爺,可明白了?”
成豫微一拱手,沉聲道:“微臣明白,娘娘放心。”
奕渮為長寧攏一攏鬢邊的幾縷碎發,動作極輕柔,仿佛麵前的是一塊溫潤白璧,他殷殷的囑咐如和風輕柔拂過長寧的耳側:“父親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府中好好看顧著玄洺。”
媛妃極自然地挽過奕渮的手,卻不經意間,觸碰到他腰間的一對玉鐲,臉色微變,旋即又和緩如初:“王爺,時辰到了。”
頤寧宮,法華彩仙鶴香爐中有縷縷香霧縈紆飛繞,竹息握著犀角梳子略略沾一沾赤金雲牙盆裏的玫瑰汁子水,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長發,竹語則恭敬立於一旁,執著一柄瑞獸葡萄鏡供朱成璧細細查看。
朱成璧沉默半晌,抖著手去取銀杏木填漆妝台上那隻鑲和田玉鏤花銀簪,卻幾次都握不住,仿佛手上全無氣力。
竹息見狀,柔聲道:“縝密而栗、溫潤滋澤,這支簪子是張織造緊了幾夜打造的,最襯太後娘娘的雍容華貴。”
“雍容華貴?”朱成璧嗤的一笑,眉眼之間亦鬆快幾分,“是了,都是要四十的人了,即便肌膚保養得再好,仔細看去,也是有細紋的。韶華不再,往後,唯有這一份雍容的氣度,是哀家僅剩的了。”
竹息的笑意在銅鏡中有幾許疏離、冷清,仿佛是破雲而落的柔婉月光伏在茫茫雪原上,雖澄澈,但那股子寒意卻是分明的,逼得人從內而外清醒過來:“太後娘娘擁有整個大好河山,是後世人景仰、尊奉的昭成太後,您的雍容、果決是旁人無論如何都學不來的。大周江山,也唯有靠太後娘娘這份雍容與果決,才能順利運轉。”
朱成璧微微合一合目,任由心思輾轉,待到睜開眼,卻滿滿充盈了渴望:“竹息,你的話總是很精準。”
竹息微微屈膝,寧和含笑:“奴婢從來不關注旁的人、旁的事,在奴婢心裏,隻有太後娘娘一人,太後娘娘的喜,就是奴婢的喜,太後娘娘的苦,亦是奴婢的苦。奴婢隻是說出了太後娘娘心裏的所思所想,隻不過,方才這些想法被旁的事遮掩住了。”
朱成璧緊緊握著的手緩緩鬆開,淡然接過竹語奉上的一方潔白的紗羅帕子拭淨掌中的汗,複又取過妝台上的一隻嵌蟬玉妝盒,取出一支眉筆細細描著:“遠山黛如春山含翠,若秋水沉香,他一直喜歡。”
竹息不語,雙手輕輕撫過朱成璧肩頭的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蓮,繡娘的手極巧,那雪蓮在透過渾圓的珍珠串成的珠簾篩入的迷離日光裏鮮活飽滿,仿佛隻要不經意的一個瞬間,就會綻出最美的姿態。
竹息的手勢輕柔而細密,攏發、箍發、盤發,淩虛髻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朱成璧取過那隻鑲和田玉鏤花銀簪高高簪上,竹語又添了一隻蓮紋玉釵、一隻九鳳展翅銀流蘇步搖,方舉過瑞獸葡萄鏡奉到朱成璧麵前。
朱成璧怔怔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發髻高聳,鬢角精致,紫葵粉巧妙地遮掩住了眼角的細紋與多日不得安睡熬出來的黑眼圈,顯得一張玉麵端然生華,仿佛還是初握攝六宮事的琳妃,仿佛還是初入宮闈的琳貴嬪,仿佛還是初為人婦的魏王庶妃。
竹息為朱成璧慢慢戴上一套嵌東海明珠的銀質護甲,輕輕道:“吉時快要到了,想必攝政王也到了神武門,頤寧宮到永巷的路還很長,太後娘娘還是早點過去吧。”
朱成璧兀自浮起一個幽絕的笑意,似是漫不經心,又似是飽含期待:“我看上去,還年輕麼,可還像二十五年前那樣好看?”
竹息微微含笑,眼眸深處卻滿是痛心與悲涼:“小姐是朱府裏最美的。”
怔忪的瞬間,朱成璧仿佛看到彼時,入魏王府的當日,自己坐在梳妝台前,漠然地由著竹息為自己梳妝,不,彼時她還是連翹,還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是了,彼時的自己,便是這樣問她:“我看上去,好看麼?”
連翹的笑意看著喜慶,卻掩飾不住淒楚與辛酸:“小姐是朱府裏最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