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晚飯後,還不到六點,但外麵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也許是陰天的緣故吧,天黑的似乎早了些,路燈還沒到開的時間。張建樹在堅硬的水泥路上匆匆的走著。他隻穿了件黃色的工衣,口袋上繡著工廠的名字。他今晚沒有加班。昨天是星期天,他去社區醫院做了一個體檢,現在正是去拿體檢的結果。他內心是有些緊張的,從他急匆匆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出來。他不知道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自從前幾天去探望一個患肺癌的前同事後,車間裏像他們這種奔四的人內心都起了恐慌。那個同事今年才三十多歲,長的英俊,為人也好。平時也不怎麼抽煙,也沒什麼明顯症狀,等到去醫院看時,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說不要浪費錢了。於是隻有拉到鎮上的醫院每天打打吊針,等死。這個消息傳回到車間後,畢竟以前做過多年的同事,住的地方又不遠,大家捐了一些錢,派了十幾個代表去。那個同事躺在病床上已經不能走動了,但除了瘦一點外,外表沒大的改變。見到這麼多熟人,他看上去很高興,大聲和大家說笑。大家說一些安慰的話,他說沒事沒事,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有一個兩三歲的女兒,她老婆也是以前的同事,不過今天不在這裏,他一個堂哥在照顧他,正在旁邊偷偷抹眼淚)。他甚至還拿出拍的光片,指指點點,告訴大家癌細胞走到哪裏了。他的下肢已經沒有知覺了。他點了點光片上胸口的地方說:“等到了這個位置,我的故事就結束了。”他目光暗了一下,苦笑著說:“要是以前有體檢就不會走到這一步。”回來以後,好多人都覺得身體這也不舒服,那兒也不舒服,社區醫院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很多。
今晚值班的是個女醫生,三十多歲,身材瘦小,長相普通。如果不是穿著白大褂,誰相信她是醫生。張建樹說自己來拿昨天體檢結果。她問了他的名字,打量他一下,張建樹心裏一緊。女醫生拿出一疊訂在一起的紙,很快的翻著。“嗯,沒什麼問題,”她似乎在自言自語,“還行,還不錯。”張建樹懸著的心剛要落下來。她的目光忽然在最後一張紙上停下來,“嗯,這個地方有點……”她抬起頭看著張建樹問:”你最近有沒有吃什麼藥啊!”
張建樹緊張地回答:“沒有啊,有什麼問題?”
醫生用輕鬆的口氣說,“我給你開張單子,你再查一下血常規。”
張建樹感到一絲不安,肯定哪裏出問題了,這段時間老是睡不好覺,肋骨經常隱痛,莫不是?他不敢想下去……當他拿到護士給的一張小紙條時,看到上麵有幾項是箭頭朝下的標識。他愣愣的走向醫生。醫生看了結果,問他有沒有什麼不舒服。張建樹茫然的回答,“沒什麼不舒服,就是感到有點累,然後他又指指胸部說,這裏有時會隱隱約約的痛,還有睡眠不好,容易醒……”
“哦,哦,”醫生打斷了他,“這樣的,我們社區條件比較簡陋,你這個白細胞有些低。”醫生口氣越發的客氣,“我建議你到大醫院去查一下。”
“行,行……”張建樹仿佛受到醫生態度的影響,聲音也變得恭敬起來。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但他還是問了一下,白細胞低有什麼危害?
“這個不好說,”醫生說,“也可能是一過性的波動,也可能是血液出了毛病……”
“最壞的結果是什麼?”張建樹一聽血液問題,心裏突然一沉。
“這個——嗯——”醫生開始支吾起來,“最嚴重的就是白血病。”她看到張建樹直直的目光,馬上補充說,“這個可能性很小,現在科技很發達……”她還想找幾句話說。
張建樹已經站起了,衝她點點頭,說了聲,“明白了,謝謝。”轉身走了。
外麵的路燈已經亮了。似乎沒刮風,可人行道邊的榕樹斑駁的暗影卻搖曳不定,讓人感到陰森可怖。路上看不見幾個人,這個點正是加班時間。張建樹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他的腳步慢了許多,腦子混亂一片,機械的走在華燈初上的街頭。他現在感到有些冷了,氣溫下降的這樣快,他模糊的想到剛出來的時候,好像還不是這樣。張建樹使勁咬緊牙關,然後抬起手臂做了幾下擴胸運動,自言自語的說,張建樹,不會這麼倒黴的,不要怕,冷靜。他正給自己鼓勁,電話響了。他一看是車間主任老李的電話。老李名字叫李飛達,今年四十多歲,中等的個子,長相還算端正,隻是頭頂幾乎半禿,又沒一根胡子,使他的麵相給人一種陰險狡詐的感覺。他是個半調子香港人。據他自己說,他出生在南方靠海不遠的一個山村,高中畢業後,通過親戚關係弄到香港打工。一直在這個廠工作,從香港做到大陸,從學徒做到主管,已經做了二十多年了。雖然他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在大陸度過的,但言及香港時必稱“我們香港”……”但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卻不一定認可他,而大陸的這些同事又暗中鄙視他。但他卻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知道怎麼不動聲色的維護自己的地位。雖然他和你說話時勾肩搭背,滿臉含笑,但他眯起的眼睛……正像辦公室的小妹偷偷說的——簡直像蛇一樣……所以車間大多數人都要給他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