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一(1 / 3)

雨夜,水霧封山。

深山裏的木頭廟裏飄出發黴的潮氣。火上一雙粗手,翻來覆去地炙烤著幹衣。

“公子,別看了。”老仆仰起腦袋,看了一眼門邊立著的年輕人,“雲頭尚重,雨沒有一整宿停不下來,今晚,便在此地湊合湊合吧。”

年輕的公子一驚,閉上廟門,揣著兩袖坐回火堆前:“哈?”

老仆抖幹披風,又去烘鞋子襪子:“唉,這種時候有地方傍身,已是萬幸。公子換了幹衣,早些歇息吧。”

公子環顧頭頂,一張臉頓時扭成了苦瓜。

深山破廟,當真破敗不堪。

初進門時,地上橫著斷梁碎瓦,香爐傾倒,香灰散了一地。幾隻蟑螂,從這些碎末中迅速地爬過去。

要不是隨行的老仆手腳麻利,三兩下拾掇了地方,真難想象這地方也能過上一夜。

公子煩亂地躺倒在神案下的草堆上,細皮嫩肉叫虱子咬著,越搔越癢。

他出身富家,腦袋還算聰明,平日裏讀書之餘,都用來鬥雞走狗,眠花宿柳,從沒受過這等窮酸書生們餐風飲露的苦。

要不是為了趕考……

本來他帶著仆人,架著馬車,悠哉悠哉地一路進京。

眼看提供給讀書人的驛站就要到了,誰料暴雨忽至,轉瞬天昏地暗,水聚成溪,汩汩下淌,濕泥裏充滿了揪出的草根,蚯蚓和蝸牛。

山洪不但衝走了那些卑微生靈,也衝走了他的馬車,失散了他的幾位男仆。

隻剩這老仆伴著,山路寸步難行,齜牙咧嘴、渾身透濕地找到一處破敗的神廟,這才算鬆了口氣。

“真是時運不濟。我那可憐的小紅小芳豔豔們,哪裏知道我竟在這種地方休息?”他悲戚地想著,翻來覆去,被虱子咬到睡不著,腦子裏回味著他那些紅顏帳中香軟,綺思蔓延。

一個翻身,碰到了神案桌角,布滿蛛網的神主牌被震下來,碰地打在宋公子臉上。

他哎呦一叫。老仆正打掃,聽聞叫聲,趕過來一看,宋公子齜牙咧嘴地爬將起來,身邊跌著一塊黯淡的神主木牌。

“您沒事吧?”老仆連忙去攙他,撣去主人身上灰塵。

宋公子揉臉,擺手,鬱鬱:“罷了,我不睡了,你給我生堆火,我們坐一會。”

這破廟草堆又冷又濕,他左右是睡不著了,便撿起那塊砸了他個正著的神主牌看,拿袖一抹,上下兩個篆字——“靈山”。

他讀的閑書頗多,不是那等隻讀聖賢書的腐儒,山海誌怪一類看得不少,嘴裏念了兩念,忙抬頭辨識那神像:“原來是靈山府君。”

老仆一麵加柴生火,一麵道:“靈山府君?這是哪路神仙?”

上了年紀的人,素來喜歡燒香拜佛,卻從沒聽過這尊神。

宋公子道:“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我在書裏看到過,靈山在中部,是徐山大脈的子山,靈山府君雖然不太出名,但也是正神,有自己的香火。”

恰逢風雨吹進破廟,掀起半截紗簾,露出神壇上神像黯淡的容顏。

像是描金石塑,神仙盤腿而坐,袈裟半敞,沿著褶皺彎垂,安詳閉目,左腕懸著佛珠。右手持著的玉淨瓶,不但空,而且遍布裂痕。

老仆道:“這正神——灰頭土臉的?”

宋公子歎道:“我們有落魄的時候,神當然也有落魄的時候,想必是從前的廟宇,村落沒了,人走了,神像也死了。”

“神像還會死?”

“當然。”宋公子說,“按照一些僧、道的說法,有香火,有功德,神就在此處顯靈。沒有香火,神離了正位,不知道淪落哪裏去了,神像也就‘死’了。”

“原是這樣。”

老仆又看一眼。神像眉眼的描金殘破。即使讓慘白的閃電打透,也好也像困在塵埃裏,毫無生氣。

宋公子望著它,想起自己現下的處境,更不禁悲從中來:同是天涯落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