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功過由人評說(1 / 1)

唐神龍元年(705),82歲的武則天病逝。

李顯悲傷不已,雖然他曾被母親拉下皇位,又在她的恐嚇之下戰戰兢兢地活了二十幾年,但畢竟血濃於水,他也感念母親將他重新立為太子,這份悲傷之情倒也並不做假。而武則天立下的遺詔,卻讓李顯有些吃驚。他反複閱讀這份遺詔,想要從中發現更多母親的想法與心事,最後不得不承認,他根本弄不懂自己的母親。

首先,武則天在遺詔上要求去掉皇帝的稱號,以則天大聖皇後的身份與高宗李治合葬。李顯知道母親為人要強,主動要求去掉帝號,實在不符合她的個性。但仔細一想,又覺得母親的做法很是高明。若她仍稱自己為皇帝,那麼她隻是一個篡權者,顯然不能葬入李家的王陵。而如果恢複到“高宗皇後”的位置,那麼她理所當然地要葬進皇陵,享受最高待遇。這是一招以退為進,她自己保住了死後的哀榮。

其次,武則天要求恢複王皇後、蕭淑妃、褚遂良、韓瑗、柳奭等人的名譽,並赦免他們的族人。李顯又一次驚訝。他知道母親平生最恨的莫過於當年反對她為後的官員,以及她的情敵。難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再一琢磨,也許母親是覺得就算自己不提,也會有官員提出這件事。別人不說,褚遂良是貞觀朝的大功臣,且聲名耿介,迄今仍有人為他抱不平。與其等待由別人來恢複他的名譽,不如顯示出自己的“寬大”。再想到母親最在乎自己的名聲,李顯也能理解這條遺囑。

再次,武則天要求賜給魏元忠實封百戶。李顯不由得想到那一日魏元忠離朝辭別母親,悲憤地說:“蒙蔽陛下的就是這兩個姓張的小子,陛下,你總有一天會後悔,到時候你會想起我說的這番話!”而母親也真的因為二張而失去了權柄。想必病榻上的母親想到魏元忠一言成讖,又念他一片忠心,特地立下這條遺囑。

最後,武則天要求為自己立一塊無字的墓碑。這讓李顯百思不得其解,喜歡異想天開的母親,又一次發揮了她的獨特,留下了這條奇怪的遺囑。自古以來有名望的人去世,都要在墓碑上寫盡生平,供後人瞻仰。碑文或長或短,扼要地寫明墓中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地位、功績、品德,等等,從來沒有聽說有人立下無字碑。李顯想來想去,最後還是依從了母親的遺願,在父親李治的墓碑旁,為母親武則天立了一塊高八米的石碑。比起高宗李治那寫滿豐功偉績的墓碑,武則天的墓碑顯得空空如也。

朝臣們也都因這條遺囑猜測不已,他們同樣了解武則天的個性,這個女人有很強的虛榮心,最喜歡搞歌功頌德之類的活動,她不斷加尊號,把玩祥瑞物件,營造良好的公眾形象,就是為了博得個身前死後的好名聲,她竟然會提出這種要求,真是匪夷所思。也許年紀老了,又遭逢大變,有些神誌不清了吧。

隻有最了解武則天的那一部分人才能隱約地猜到她的意圖,是非功過一向由人評說,曆代帝王墓碑上連篇累牘的頌詞,又有幾句能夠讓人心服口服?既然人死萬事皆休,不如以沉默作為最好的表白,讓別人替代她來說,說得失,說興衰,說她命中種種,相信他人的評論,遠比她自己說得要精彩。

而且,無字碑既是一種坦誠,也是一種自信。在生前,不論謾罵之語還是溢美之詞,她都能一一接受,何況是死後?她顯然不認為後代人對她隻有謾罵之語———她在生命的盡頭,還能以如此狡黠的智慧,讓自己獨樹一幟,大臣們想到這個女人的韜略與威風,不由得默默感歎。逝者已矣,如今他們不必遮掩,終於也能坦言承認對這個女人的佩服。

也許在武則天臨死的那一刻,她沒有悔恨和不甘,她知道自己將登上一個更大的舞台,在這個舞台上,一切沒有機會留下姓名的人湮滅在野草之中,一切王侯將相隻留下史書上薄薄幾頁,一切帝王家史都成了空文,唯有真正有功勞,有個性,有故事的人能夠長久占據人們的視線。

一千多年過去了,武則天仍舊是中國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女皇帝,仍舊是一代又一代人不斷研究、議論、爭辯、咒罵、讚美、感慨、欽佩、輕視的對象,千百年來餘音不止。該如何評價她呢?思索的人不再是李唐王室的忠臣,而是曆代君王、大臣、學者,以及越來越多的普通人,曆史上掌權的女性並不少,漢朝的呂雉、晉朝的賈南風、北魏的馮潤、遼的蕭太後、清朝的孝莊太後和慈禧太後,等等,她們視朝堂為戲場,天下朝臣由她們的手牽著細線,狀如傀儡,在幕布後享受著風光,隻有武則天由幕後走向台前,享受的是萬民的歌頌、群臣的跪拜,空前也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