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前讀初中二年級時,我在作文課上寫下平生的第一篇短篇。這篇大約三千字的習作是第一次文學創作,不再屬於此前作文的意義。我對文學創作的興趣由此萌發。這種興趣持續了四十五年,至今依舊新鮮而恭敬。即使“文化大革命”掃蕩一切作品和作家的時候,這種興趣仍然沒有轉移或消亡,而轉變為一種隱蔽性的閱讀。我說過我的人生的有幸和不幸,正是從在作文本上寫作第一篇起始的,正是這一次完全出於興趣的寫作,奠定了文學在我人生曆程中的主題詞。
近年來,多種媒體和多路記者幾乎無一不問及我的人生感悟和文學創作的感悟。我也幾乎無一例外地首先向他們解釋,我不大使用感悟、悟道一類詞,我喜歡啟示。即人生曆程中得到的啟示,文學創作中思想和藝術的啟示。正是這些啟示著我對曆史和現實的思想穿透能力,也提升著我對文學和藝術本真的體驗,完成一次又一次創造理想。在這個漫長的藝術探索過程和人生曆程中,有兩次自我把握和兩次反省成為關鍵性的選擇和轉折。
一次把握是在一九七八年之初,當中國文學複興的春潮湧動的時候,我正在灞河水利工地任副總指揮。我在完成了家鄉的這個工程之後離開了,調入文化館。我那時候對我的把握是,文學創作可以當作事業來幹的時代終於出現了。第二次把握是一九八二年。這一年我從業餘寫作進入專業寫作。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過當時的直接的唯一的感覺,即進入我的人生最佳生存狀態。我幾乎在得到專業創作條件的同時,決定回歸老家,一是靜下心來回嚼二十年的鄉村工作和生活,進入寫作;二是基於對自己知識的殘缺性的估計,需要廣泛讀書需要充實更需要不斷更新,這都需要一個可以避免紛擾的安靜環境來實現。我選擇了老家農村。直到《白鹿原》完成,正好十年。這兩次把握,一次是人生軌道的轉換,一次純粹屬於自身生存環境的選擇。
兩次反省。一次是一九七八年秋天。當新時期文學如雨後春筍般從解凍的文壇發生時,我很鼓舞也很冷靜。冷靜是出於對自身具體情況的判斷。我以為排除“文革”中那些“極左”思想不難,而要蕩滌自有閱讀能力以來所接受的“極左”的非文學的觀念不易。我選擇了讀書,借來了一些世界經典作家的經典作品,以真正的文學來摒棄思維和意識中的非文學觀念,目的僅僅隻有一點,進入文學的本真。這次反省大約持續四個月,到一九七九年春天,我獲得了文學創造和藝術表現的強烈欲望。我把文學當作事業來幹的行程開始了。
第二次反省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即《白鹿原》寫作的準備階段。我那個時候的思維是最活躍的一段。尤其是文學創作理論中的人物心理結構學說,引發了我對自己以往創作的顛覆。自我的不滿意以至自我否定,同時就孕育著膨脹著一種新的藝術創造理想。這種痛苦的反省完全是自發的,發生在《白鹿原》的準備和後來的整個寫作過程中,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