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聯
托克維爾的成名作是 1835 年問世的《論美國的民主》第一卷,第二
卷出版於 1840 年,次年他就榮膺法蘭西學院院士,僅 36 歲。此後 15 年 他沒有發表什麼重要著作,隻在從政之餘思索新著的主題。
托克維爾雖出身貴族,但在政治上傾向於自由主義,曾拒絕繼承貴族 頭銜。他目睹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二月革命又推翻七月王朝;1839 年 起任眾議院議員,二月革命後參與第二共和國憲法的製訂,並一度在秩序 黨內閣中任外交部長(1849 年 6—10 月)。路易?波拿巴的 1851 年 12 月 政變和第二帝國專製政府的建立令他悲觀失望,迫使他成為“國內流亡者”。
《舊製度與大革命》就是在這段政治大變動時期醞釀成熟的,這部著作浸 透著他對拿破侖第三專製製度的仇恨。
在托克維爾之前已有梯也爾、米涅、米什勒、路易?勃朗、拉馬丁等 文人政客撰寫的法國革命史和帝國史。這些著作對這場大革命都有獨到見 解,但基本上都是多卷本的敘述史。托克維爾不僅在曆史寫作方法上與他們不同(他幾乎從不援引這些曆史家),而且視野更為廣闊、更為深鑿: 他把 1789 年以後的 60 年曆史看作一個整體,統稱之為法國革命。他的初 衷是以十年帝國時期(1804—1814)作為主題,不是重寫一部梯也爾式的 帝國史,而是試圖說明帝國是如何產主的,它何以能在大革命創造的社會 中建立起來,憑借的是哪些手段方法,創立帝國的那個人(拿破侖)的真 正本質是什麼,他的成就和挫折何在,帝國的短期和深遠影響是什麼,它 對世界的命運,特別是法國的命運起了什麼作用總之,托克維爾企圖 解釋那些構成時代連鎖主要環節的重大事件的原因、性質、意義,而不是 單純地敘述史實。雖然托克維爾後來放棄了對第一帝國的研究,把注意力 移向大革命的深刻根源——舊製度,但是他的分析方法並未改變。用托克 維爾自己的話說,他要把“事實和思想、曆史哲學和曆史本身結合起來”。 他要以孟德斯鳩為榜樣,寫一部像《羅馬盛衰原因論》那樣的著作,“為 後世留下自己的痕跡”。盡管他也參政議政,但他自信“立言”比“立功” 更適合自己的性格。
同孟德斯鳩一樣,托克維爾出身於穿袍貴族家庭,當過法官,他的父 母在大革命時被捕入獄,如果沒有發生熱月政變,恐難逃過斷頭這一關。 家庭的階級烙印深深地刻在他身上,這在他的著作中,特別在他的回憶錄 和書信中充分地流露出來。然而,作為一個經曆過重大曆史事變的觀察家, 一個混跡於政治舞台的反對派,一個博覽群書、泛遊異國(除歐美各國外, 他還到過阿爾及利亞,發表過關於阿爾及利亞的著作)並直接接觸到第一 手史料的曆史學家,托克維爾又具備與眾不同的敏銳洞察力,一種力圖超 越本階級狹隘利益的社會意識,一種植根於本國實際的曆史感與時代感。
這種矛盾性或兩重性首次表露在他的早期著作《論美國的民主》中:
他一麵盛讚美國獨立後出現的一個平等、民主的新社會,並且預言民主是 世界曆史的大勢所趨,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擋。與此同時,他又認為在民主 社會下會出現“大多數人的專製”,這將使少數人喪失自由,迫使他們訴 諸武力,結果社會將陷入無政府狀態。在他看來,民主與自由是矛盾的, 不可兼有的。
其次,在他為英國《倫敦與威斯敏斯特評論》撰寫的“1789 年前後法 國社會政治狀況”(1836)一文中,托克維爾接觸到了舊製度的一些實質 問題,例如貴族階級的沒落和第三等級的興起。他用大量篇幅描述貴族的 失落、無權、脫離群眾,但仍保持兔稅和榮譽等封建特權,因而使他們變 為一個封閉的“種姓”。同時,他又對這種現象表示惋惜,並認為一個沒 有貴族的社會很難避免專製政府,貴族集團在同中央政權的抗衡中保障了 個人自由。
作為一個沒落階級的政治代表,托克維爾對於群眾的革命情緒特別敏 感。距二月革命爆發還不到一個月,他就預感革命風暴的威脅。1848 年 1
月 29 日,他在議會發表演說,警告那些認為“絲毫沒有危險”、“革命 還離我們很遠”的議員們說,工人階級已傾向於社會主義理論,他們要推 翻的不僅僅是法律、內閣或政府形式,而是資本主義社會本身。“此時此刻, 我們正睡在一座火山口上。”“歐洲的大地又震顫起來了”,“暴風雨正 在地平線上隱現”。當二月革命特別是六月起義爆發時,他表現出無比恐 懼,他在《回憶錄》中表白說:“在思想上我傾向民主製度,但由於本能, 我卻是一個貴族——這就是說,我蔑視和懼伯群眾。自由、法製、尊重權 利,對這些我極端熱愛——但我並不熱愛民主。 我無比崇尚的是自由, 這便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