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他知道,這最後一課要提前講了。

又一陣劇痛從肝部襲來,幾乎使他暈厥過去。他已沒能氣力下床了,便艱難地移近床邊的窗口。月光映在窗紙上,銀亮亮的,使小小的窗戶看上去象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門,那個世界的一切一定都是銀亮亮的,象用銀子和不凍人的雪做成的盒景。他顫顫地抬起頭,從窗紙的破洞中望出去,幻覺立刻消失了,他看到了遠處自己渡過了一生的村莊。

村莊靜靜地臥在月光下,象是百年前就沒人似的。那些黃土高原上特有的平頂小屋,形狀上同村子周圍的黃土包沒啥區別,在月夜中顏色也一樣,整個村子仿佛已溶入這黃土坡之中。隻有村前那棵老槐樹很清楚,樹上幹枯枝杈間的幾個老鴉窩更是黑黑的,象是滴在這暗銀色畫麵上的幾滴醒目的墨點......其實村子也有美麗溫暖的時候,比如秋收時,外麵打工的男人女人們大都回來了,村裏有了人聲和笑聲,家家屋頂上是金燦燦的玉米,打穀場上娃們在桔杆堆裏打滾;再比如過年的時候,打穀場被汽燈照得通亮,在那裏連著幾天鬧紅火,搖旱船,舞獅子。那幾個獅子隻剩下卡嗒作響的木頭腦殼,上麵油漆都脫了,村裏沒錢置新獅子皮,就用幾張床單代替,玩得也挺高興......

但十五一過,村裏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掙生活去了,村子一下沒了生氣。隻有每天黃昏,當稀拉拉幾縷炊煙升起時,村頭可能出現一兩個老人,揚起山核桃一樣的臉,眼巴巴地望著那條通向山外的路,直到在老槐樹掛住的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天黑後,村裏早早就沒了燈光,娃娃和老人們睡的都早,電費貴,現在到了一塊八一度了。

這時村裏隱約傳出了一聲狗叫,聲音很輕,好象那狗在說夢話。他看著村子周圍月光下的黃土地,突然覺得那好象是紋絲不動的水麵。要真是水就好了,今年是連著第五個旱年了,要想有收成,又要挑水澆地了。想起田地,他的目光向更遠方移去,那些小塊的山田,月光下象一個巨人登山時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在這隻長荊條和毛蒿的石頭山上,田也隻能是這麼東一小塊西一小塊的,別說農機,連牲口都轉不開身,隻能憑人力種了。去年一家什麼農機廠到這兒來,推銷一種微型手扶拖拉機,可以在這些巴掌大的地裏幹活兒。那東西真是不錯,可村裏人說他們這是鬧笑話哩!他們想過那些巴掌地能產出多少東西來嗎?就是繡花似地種,能種出一年的口糧就不錯了,遇上這樣的旱年,可能種子錢都收不回來呢!為這樣的田買那三五千一台的拖拉機,再搭上兩塊多一升的柴油?!唉,這山裏人的難處,外人哪能知曉呢?

這時,窗前走過了幾個小小的黑影,這幾個黑影在不遠的田壟上圍成一圈蹲下來,不知要幹什麼。他知道這都是自己的學生,其實隻要他們在近旁,不用眼睛他也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這直覺是他一生積累出來的,隻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時間裏更敏銳了。

他甚至能認出月光下的那幾個孩子,其中肯定有劉寶柱和郭翠花。這兩個孩子都是本村人,本來不必住校的,但他還是收他們住了。劉寶柱的爹十年前買了個川妹子成親,生了寶柱,五年後娃大了,對那女人看得也鬆了,結果有一天她跑回四川了,還卷走了家裏所有的錢。這以後,寶柱爹也變得不成樣兒了,開始是賭,同村子裏那幾個老光棍一樣,把個家折騰得隻剩四堵牆一張床;然後是喝,每天晚上都用八毛錢一斤的地瓜燒把自己灌得爛醉,拿孩子出氣,每天一小揍三天一大揍,直到上個月的一天半夜,掄了根燒火棍差點把寶柱的命要了。郭翠花更慘了,要說她媽還是正經娶來的,這在這兒可是個稀罕事,男人也很榮光了,可好景不長,喜事剛辦完大家就發現她是個瘋子,之所以迎親時沒看出來,大概是吃了什麼藥。本來嘛,好端端的女人哪會到這窮得鳥都不拉屎的地方來?但不管怎麼說,翠花還是生下來了,並艱難地長大。但她那瘋媽媽的病也越來越重,犯起病來,白天拿菜刀砍人,晚上放火燒房,更多的時間還是在陰森森地笑,那聲音讓人汗毛直豎......

剩下的都是外村的孩子了,他們的村子距這裏最近的也有十裏山路,隻能住校了。在這所簡陋的鄉村小學裏,他們一住就是一個學期。娃們來時,除了帶自己的鋪蓋,每人還背了一袋米或麵,十多個孩子在學校的那個大灶做飯吃。當冬夜降臨時,娃們圍在灶邊,看著菜麵糊糊在大鐵鍋中翻騰,灶膛裏秸杆桔紅色的火光映在他們臉上......這是他一生中看到過的最溫暖的畫麵,他會把這畫麵帶到另一個世界的。

窗外的田壟上,在那圈娃們中間,亮起了幾點紅色的小火星星,在這一片銀灰色的月夜的背景上,火星星的紅色格外醒目。

這些娃們在燒香,接著他們又燒起紙來,火光把娃們的形象以桔紅色在冬夜銀灰色的背景上顯現出來,這使他又想起了那灶邊的畫麵。他腦海中還出現了另外一個類似的畫麵:當學校停電時(可能是因為線路壞了,但大多數時間是因為交不起電費),他給娃們上晚課。他手裏舉著一根蠟燭照著黑板,"看見不?"他問,"看不顯!"娃們總是這樣回答,那麼一點點亮光,確實難看清,但娃們缺課多,晚課是必須上的。於是他再點上一根蠟,手裏兩根舉著。"還是不顯!"娃們喊,他於是再點上一根,雖然還是看不清,娃們不喊了,他們知道再喊老師也不會加蠟了,蠟太多了也是點不起的。燭光中,他看到下麵那群娃們的麵容時隱時現,象一群用自己的全部生命拚命掙脫黑暗的小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