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凱,快走吧,能在床前最後盡孝一次也好,以後好好做人,多報答家人和社會。”
“謝謝指導員。”
……
大雨中前行的大巴車裏,氣氛壓抑無比。
乘客們時不時瞟來的如小白兔般驚慌躲閃的眼神,讓鄒凱覺得渾身不自在。
他努力拉了拉短袖,想要遮住自己胳膊上的紋身和那幾道傷疤,又壓低了棒球帽的帽簷,想要掩蓋那道貫穿整個左臉的刀疤。
可是短袖根本遮不住那些紋身和傷疤,壓低的棒球帽遮住了臉,卻又露出了後腦勺上光溜溜的頭皮和當年被人用啤酒瓶砸出的大疤。
一時間,車廂裏更加壓抑沉悶了,有小孩被壓抑的氣氛嚇哭,剛哭了兩聲,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巴,隻聽見嗚嗚的沉悶哭聲和大人壓低了聲音的嗬斥聲。
鄒凱把頭埋了下來,心中滿是悔恨和自責,他剛從監獄刑滿釋放,這還是他這些年來積極接受改造立功的結果。
七天前,家裏打來電話,說老父親病危,他跪下求了指導員,監獄方麵考慮到他這些年表現良好,再加上刑期將滿,特事特辦,向上級申請提前一個月釋放,讓他有機會回家見父親最後一麵。
大巴車在山村的岔路口停下,鄒凱冒著暴雨下了車,下車之前,他聽到車廂裏乘客們齊齊鬆了口氣的聲音,心中不由得苦笑,很想說一句:我真的已經是好人了。
可是這話除了他自己,誰又會相信?
鄒凱冒著暴雨,在鄉村水泥路上朝著記憶中的山村飛奔,看著遠處山村蓋起來的一棟棟小樓,怎麼都跟記憶中當年破敗瓦房的村子對不上,如果不是村後獅子山那獨有的形狀,他都懷疑大巴車司機騙他下錯了地方。
快跑到村口的時候,他的腳步又有些猶豫了,從二十多年前離家到南方打工,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裏,年少輕狂時是跟父親對著幹,不願意回來,後來犯了事情坐牢,是無法回來。
二十多年的時光,就如一場夢一般,如今麵對這片承載他童年記憶的土地,他的心中滿是惶恐,可是想到還在病榻上堅持等待他的父親,他一咬牙,加快腳步往前跑去。
當他跑到村口的時候,忽然看到村口大槐樹下似乎有個人影,他下意識想要提醒對方一句:雷雨天站在大樹下有被雷擊的危險。
可是剛等他想要開口喊話的時候,卻又發現大槐樹下根本沒有人影,他覺得是自己眼花了,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跑去。
還沒有跑到記憶中老家的院子裏,他就猛然聽到暴雨中隱隱有人放聲大哭的聲音,他心裏不由得一沉,腳下的步子猛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在了泥濘之中。
等到他邁著踉蹌的步子,衝進屋子裏,看到的是大姐和小妹伏在床前放聲大哭,離鄉時還是中年的母親如今已是滿頭銀發,坐在椅子上默默流淚。
看到他進來,母親顫巍巍的站起身,朝他一步步走來,鄒凱鼻子不由得一酸,雙腿一軟跪了下來,母親走到他的麵前,揚起巴掌就朝他抽了過來。
耳光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可是更疼的是鄒凱的心。
在他的記憶中,母親是個溫婉的女人,從來沒有大聲吼過他,更不要提打他,以前在家裏,教訓他的都是父親。母親這是對他傷心失望到了極點。
“你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為什麼不早點?你知不知道你爸為了等你,幹熬了八天,為的就是看你一眼,你哪怕早兩分鍾……”
母親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掩麵痛哭起來。
農村都有這個說法,老人死之前有一口氣,如果咽了就去了,除非心願未了,會一直強行拖著,直到心願完成。
鄒凱隻覺得心裏像是有無數的刀子在來回紮,他彎腰重重的把頭磕在了地上,被雨水打濕的棒球帽滾落在地,他的額頭撞在地麵的紅磚上,磕得砰砰作響。
“爸,媽,兒子不孝,兒子回來了。”
幾天後,鄒凱終於操辦完了父親的喪事,這才有機會靜下心好好審視這個破敗的家。
家裏依舊是四十多年前爸媽結婚時的平房,四十多年前村裏人都羨慕的房子,現如今在別人家兩層三層的農村別墅映襯下,寒酸的就像是狗窩。
大姐老了,記憶中那個十裏八鄉都交口誇讚的俊姑娘,如今成了一個滿麵愁苦的婦人,這些年他入獄之後,大姐沒少到處跑著操持,家裏根本沒落到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