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天上總是漏著點光,城北曠地當中一撮兒黑影。是南城的夏老頭。老頭正眯著眼睛,享受著搖動的藤椅給肥碩的身體帶來的有規律的顫抖。
城郊的鍾不疾不徐敲了六下,各式各樣的門霎時就開了。
六點的乘涼,是南城孩子們的盛會。這聲勢浩大的部隊向曠地出發,並在行進過程中,迅速地凝成了一個個小的團體。
隻有一個孩子獨自在人群裏瞪著一雙大眼睛,一步一頓地走著。他住在城北的山根子底下,那裏統共就兩戶人家。
在巨大的歡鬧聲中,他忽然就感到有些前所未有的寂寞。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包,小心翼翼的打開,露出棕色的一角,放在嘴裏慢慢地舔著。
“葉南承!你咋又沒帶椅子?待會兒又坐土裏怪髒的。”當大部隊接近曠地的時候,他等的人終於從隊伍後方擠到了他的身邊,一邊喘著氣一邊數落他。
葉南承扭過臉,微微昂起下巴,“孫老二你說啥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最小的椅子都比我高一個頭。膈應誰呢?”
“你們這兩小蘿卜頭,還在因為昨天那隻麻雀鬧別扭呢?”手裏滿滿當當的少年笑著走了過來,看那張和孫銘一模一樣的臉就知道傳說中的“孫老大”來了,“快過去占個好位置,聽夏爺爺講故事吧,我後腳就給你們把板凳送過去。”
兩個小家夥也不鬧了,追著趕著奔向隊伍前邊去了。
“孫老二,你吃巧克力不,我京都的姑奶奶給我捎回來的。”
“巧克力!啥樣啊?我還沒見過真的呢。”
“嗨!味道也不咋樣。喏,咱兩一人一半。”
孫家媳婦兒走到她大兒子身邊,遠遠地看著兩個飛奔的小身影,“這南承也真是命苦,小小年紀就沒了爸媽。看來當時夏叔說他魂魄不全要取個重點的名字壓著,真是說得對,不知道咱家二娃跟他玩會不會……”
“媽,少說點這話吧。夏爺爺整天神神叨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還有,葉家叔叔那是意外,還是為了幫咱們家建房子才摔下來的,咱們不能說這麼沒良心的話!”
一群孩子已經在夏老頭的藤椅旁團團圍坐好了,孫銘又在遠處喊哥哥了,孫立笑著應著走了過去。
孫家媳婦兒被自己兒子一頓教訓,覺得麵上無光,隻能嘟噥著向前走去,“我就是覺得怪,怎麼就他摔了下去,那麼點兒高,人就沒了,葉家媳婦兒也是,丟下孩子不管不顧也喝了藥跟她男人走了……哪有這樣的,簡直打算好了一樣…”
夏老頭是整個南城最有學識的人,在這個沒有教育,沒有政治,沒有絕對權威的地方,夏老頭就是整個南城人的意見領袖。當然,這也隻是近一二十年的事情。
其實南城隻是一個極為閉塞的村落,坐北朝南,背靠大山,離京都的邊緣並不遠,不過兩者之間唯一的聯係隻是一個派來的村長,且其除了收繳每年固定的賦稅,其他一概不管。後來,連這點聯係也沒有了。
“怎麼就沒有了呢?”一群孩子嘰嘰喳喳起來。
夏老頭輕輕搖了幾下蒲扇,開口道:
“那是二十年前……”
那是二十年前,來了位大人物,說是想在京都附近尋個清靜的地方爬爬山,於是尋到了這裏。那時候,南城還叫無名村,南城的山自然也叫無名山。大人物登上了山頂,瞭望四周,詩興大發。
揮筆寫下“京外有南村,土陂無人問”,卻覺得始終不合心意。在有識之士的建議之下,發現寫詩的人沒問題,問題出在被寫的東西上——“村”字太土,“土陂”更是土上加土。又有高人指點,不若“雨過南城六月涼,邈邈鍾聲稻花香”來的妙。
不過可惜這裏沒有城,也沒有鍾,後人前來瞻仰,恐落人口舌,要知道那群文人的筆可是向來會寫敢寫,又頻頻撂話嫉虛假如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