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老是下雨,一天接著一天,總不見陽光。昨天夜裏忽然就下了雪,他正要睡下去的時候,張晴子就來了。快三十的老姑娘也不敲門,就蹲在他家屋頂拍了拍被雪覆蓋的瓦片。
他沒有聽到張晴子用輕功落到屋頂的聲音並不奇怪,已經七年沒有闖蕩江湖,沒有拿劍砍人,也沒有在群敵環伺中安然入睡。
可他畢竟還是一名江湖中人,畢竟被熱血噴灑過臉,畢竟曾經有著一身不凡的武藝。所以,他聽到了拍瓦片的聲音,雖輕雖小;他馬上就跟妻子找了一個借口,然後披上長衫推門而出。
他輕輕地關上門,抬起頭,就見到了一身白衣的張晴子,她立在大雪紛飛中,卻似乎比雪更白。
張晴子隻是一躍,就飛到了兩丈外的一處牆沿,他立馬施展輕功跟著來到牆沿——兩人一前一後,一起一落,悄然無聲地在各家屋簷之上飛躍。
不久,就來到了城東的一處酒肆。
“做什麼?”他直到這時才有空問。
“前邊看雪的時候忽然興起。”她沒有看他,隻盯著樓外的招牌,雙眼閃閃發亮,轉過身打了個響指,“今晚一定要找關兆興分出高下。”
…………
他有些提不起精神,略微憊懶地靠在椅子上,手裏拿著酒杯,看著中間被清空了的場地,兩個旋轉、進退的身影。
劍光在燈火中閃爍出迷人的冷銀色,發散著炫目的光暈。
她的身法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為矯健,輕盈。出劍時內息也穩,劍法不知何時竟然變得似是而非,明明每一招都記憶尤深的……
看著看著,他就陷入了恍惚的境地,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麻木,眼神空洞。
驟然,周圍有人鼓掌,發出驚歎,他微微抬了下眼瞼,放下酒杯,也鼓起了掌。同時,腦海中出現兩年前她在這邊喝酒,悄悄地跟他說的話兒;當時,關兆興剛贏了一名劍客,威風八麵,放出豪言說,誰不服,都可以來這裏挑戰他。
“我一定要打敗他!”
窗外大雪飛舞,她銀裝粉黛地站在場中,將長劍入鞘——兩年後,她打敗了關兆興。
她一邊接受著江湖中人的恭維,一邊走回座位。
“怎麼樣?”
“感覺方子墨都不是你的對手了。”
她聽了眨眨眼睛,笑著問:“這話我回去跟他也說一遍?”
他馬上急了,“你要害死我啊,我哪裏打得過他?”
她本來是認真地看著他的,聽了這話,有些不快地撇過頭去。
他也沉默了下來。
經過了小半夜,街上的雪就已積了起來。
極薄的玉弓,極幽靜清玄的月光。
雪在朦朧裏朦朧。
他還是跟著她,隻是慢慢地走在街上。
“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我挨了刀疤鬼娘的飛鏢,你背著我一路跑,當時就下著雪,我在你背上,迷迷糊糊的,最後隻記得雪好冷。”
她在前邊走著,抿了抿嘴,留了一句話在心裏。
他低著頭,看著她留下的腳印。
“我是已經渾身出汗了,嗓子眼裏像著了火,你越冷,我就越熱,急得我都要發瘋,恨不得祥瑞街再短一點,聖手老李就在眼前。”
他們路過一家果子鋪,這家是長安最出名的,不過早就打烊了,要買得等到明兒。
牌坊豎在鋪子旁邊,是十年前皇帝親批的,上麵都是雪。
她走過去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跟他提了一句。
“最近你得給我點錢。”
“你還需要問我要錢?”
她不耐煩地解釋起來:“我的錢,子墨都知道,沒有辦法瞞著他用錢。”
“為什麼要瞞著他?”
她沒聲響了。
離那塊牌坊有些遠,離他的家卻又近了。
她才輕輕說:“我肚子裏有了,所以要去拿掉……這事要做得小心,隻能找聖手老李……他出手的價錢,你是了解的。”
他停下了腳步,隻怔怔地看著她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
回到家中,妻子摟著女兒正熟睡著,他合衣靠在床邊,側著身體,卻是一夜無眠。
挨到了清晨,他到院子裏從水缸舀了一瓢水,抹了抹臉,漱了漱口,從一根自窗框搭到院中老槐樹樹杈的竹竿上取下臉帕,擦了擦再又丟了上去。
他一刻不停地進了側房,取了點木柴,點起了灶子,水正燒著,他分開雙腿,一前一後,人微微側著,兩手虛攏,像捧了一團球在胸前緩緩地轉動。內息自湧泉起,經會陰,到少澤,於兩手虛捧之球中轉動,再從另一隻手的中衝,經關元,到昆侖。整套行氣之法通行三遍,水已燒開,他抓了兩把麵放進沸水裏,他等著麵散開,一邊等,一邊聽著屋子裏妻子叫女兒起床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