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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嵬名元皞在金明池狩獵,他騎著馬肆意狂奔,曳滿弓,且其且射,他瞄準的獵物,沒有不得手的——一向如此。即便他對自己的手段充滿了自信,也絲毫不影響他得手後歡脫的心情。
他心裏一些沉寂的,半死不活的東西,開始蠢蠢欲動。驀然看每個人都變得那麼順眼,又驀然對每個人都變得那麼敷衍,他的身體還在這兒,魂兒已經飄得老遠。
他越高興,蘇努爾就越不高興,他不止一次提醒他,言辭鑿鑿地說道:“你太放縱了!”
他又曳滿了弓,瞄著飛躥的野兔,心中想到,是啊,我太放縱了。他颼射出了一箭,聽著士卒高聲呼喝,心中的雀躍快要滿溢出來。他太想念她了,他想念她圓飽飽的額頭,想念她使小性子時翻上來的眼白,想念她沒好氣的刻薄話,跟刺刺球一樣在自己心肉上滾了一圈又一圈的感覺。他不覺感慨道,我怎麼這麼喜歡她生氣時候的樣子。
他又飛馳了一陣,兩隻耳朵灌滿了風的聲音。
那個時候才是真正的她。
她本是水一般的年紀,沒有常形,被裝在禮義仁智的杯盞裏,讓她方就得方,讓她圓就得圓。
他又想起親密的不可言說的畫麵,熱氣膨脹,他加緊了馬肚,策馬飛馳。
他還有新的發現,她父親的離開,使她逼著自己迅速長大,恨不得立刻獨當一麵。她學著將軟嫩的小臉繃地緊緊,下頜微微揚起來,挺起不大的胸脯,端著削瘦的肩膀,黑黢黢的眸子傳神地告訴你,我稚嫩地拙笨,但是我容不得你小覷。
他喜歡看她擺著一副迫切要長大的樣子,然後眼裏有他時,又變了,覺得可以再做會孩子,不過這個念頭一瞬即逝,她迅速又端起可以獨當一麵的樣子,微微揚著下頜,不苟言笑。他看進她的眼裏,那雙黑黢黢的眸子裏,閃爍著一撮白色的小火苗,顫巍巍,像隻嫩軟的小白兔在打顫。
她一襲宮裝,月白色的後裾曳地,踩著軟軟的草皮,朝著他走過來。
他丟了半魂,溜下鞍來,想起獨處時,她不梳發髻,長發披肩的樣子。霜色抹胸襦裙,露著一橫雪脯,外頭罩一件對襟式含煙素紗大袖,肩背手臂若隱若現。不要施粉黛,臉兒微微發黃,又嬌又嗔,又懶又散,又清麗又勾人。
或許能讓男人身動的女人未必能讓他心動,但能讓男人心動的女人,必定能讓他身動。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尚在服裏,某些念頭並不能實現。他心裏又響起另一個聲音,已經過了百日。
這個聲音使他的胸口如同煮沸了水,無數個念頭和氣泡一樣咕嚕咕嚕地翻騰。
憶之朝元皞壓低了聲音,說道:“別盯著我看。”又別過臉,假意在看藍天綠野。
元皞回過神,忍不住笑起來,憶之又朝他溜了一眼,蹙眉道:“別看著我笑。”
他在她的眸子裏找不到那團顫巍巍的白色小火苗,臉也不緊繃了,肩膀也鬆了。他的心裏頭好像枯井打出了泉眼,自豪感汩汩往外冒,結果笑得更開心。
元皞的聲音裏全是笑意,說道:“汴京這樣養人的地方,怎麼胖了許多,又憔悴了許多?”
憶之沒好氣啐道:“你才胖了。”
元皞右手握緊了拳頭,用力去敲左手胳膊上堅硬如鐵的肌肉,拳頭砸在肉上,發出它真的很結實的響聲,他笑道:“我是壯了,不是胖了。”
憶之又抬眼去看他,眸子裏掬著克製的光芒,她問道:“為何良弼哥哥會同你一起來?”
元皞望著她耳垂上那道並不明顯的疤痕,他很想用嘴去輕吻,再在她耳邊低語,問她她好不好。他不能這樣做,他隻能幹巴巴地問。
憶之想要表現地堅韌,遂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道:“挺好的。”
元暤笑道:“你以為你騙得了我?你渾身上下,連頭發絲,連衣袖連裙角都在告訴我,你受到了傷害,但是你會堅強。”
憶之愁顰道:“那你又白打問什麼。”
元皞見她微微打顫,身子一晃一晃的,他抬手,用手背去貼她的臉頰,那團他本以為是胭脂的紅暈,果然並不是。他說道:“你在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