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戴雪寒梅折,燕山奮戟龍驤沒。
遂古傳道人業,繁花影落帝王都。
唏歎累朝興替事,淹聞古今征戍苦。
王侯將相何足論,榮辱千秋一紙書。
時當夤夜,鉛雲遮宿,唯見皎光戴月,破晦而至,照臨飛瀑千尺。
峭崖雪練之下,湍流激蕩,跳波如珠,好似瓊花百疊,爭相簇躍。悠悠水波中,青光映照,一輪長鋒掠空而過,擊碎粒粒瓊珠,穿肌透骨,深入經絡,其迅其疾,猶似摧枯拉朽。
而披傷之人,也確已如朽竹一般,緩緩抬起幹瘦的手掌,握住了冰冷的戟鋒,沙啞的聲音仿佛摩挲的枯葉:“娃娃好俊的身手哪,老身縱使再年輕二十歲,也未必是你的對手啊!”著將戟身往前一送,拔出刃尖,鮮血不自禁地從肩頭溢出,她自身卻渾然不覺。
刃鋒上滴血未染,雕花精美,瑩麗剔透,宛如透明,更像是一柄供奉在神堂中的禮器。少女順勢抽回水晶戟,素手纖纖,皎白如月,竟更勝冰晶,蘊質如神。但聽她檀口輕啟,道:“我也不曾留手,老婆婆能避傷要害,其實可貴。”華光穿透她衣甲下的鮫紗,月暈恍恍,宛如謫仙。
老嫗聽她語氣孤傲,道:“丫頭豈也留情,為何還不動手?”少女微微側頭,道:“動手?動什麼手?”老嫗的麵容被風帽遮掩,聲音依舊淡然,道:“毋得裝癡,你既已至我於此,何必再拖延,且速了結了罷!”
少女看看色,道:“嗯,是耽得久了些,我也該走了,你好自為之。”老嫗一怔,話音中終於露出了一絲驚訝,道:“你不是來殺我的?”少女淡淡道:“那你可想差了,爾命由爾,與我何幹?”罷足不點塵,倏然遁去無影。
老嫗跪坐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身後的枯葉堆上。不知過了幾時,旁邊的荒棘之下忽然發出沙沙聲響,一個人影幽幽醒轉,坐起身來,竟是個清秀少年,隻是眼神空乏,四顧茫然,似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回過神來。隻見他正要起身覓路,驀然發現老嫗的屍身,嚇得渾身一顫,顯然認出了死者,好容易壓住恐懼,心底依舊驚疑不定。
荒山幽林,鳴蟲如泣,更添陰森之氣。少年本想一走了之,可若棄之不顧,不免教老嫗暴屍荒野,思來到底可悲。猶豫再三後,終究折返了回來,隻是顧望左右,又別無鋤具,便就近抱起一些枯樹葉,草草遮了屍體,勉強充作墳塋。
做完這些之後,少年搓了搓手,眼見有墓無碑,還是有些淒涼,便又找來一塊帶有棱角的碎石,刮去旁邊杏樹的樹皮,想了一想,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老嫗的姓名,略作思索後,還是刻了“善婦無名氏之墓”幾字,匆匆劃就之後,祝道:“阿婆呀阿婆,汝今猝然橫死,卻是與我無關,雖然暴屍山林,幸而得我安葬,方可入土為安。來日你入了九泉,且速投胎去罷,可千萬別來找我!然則被你無端欺侮之事,我也就既往不咎了。”想了一想,又覺稍欠氣勢,恐鎮不住亡靈,補充道,“就算你來找我,我也不會怕的!我早便警告過你了,我本王孫貴胄,從來沐澤皇恩,身被正氣,百邪不侵,你縱然來了,也是近不了我身的。”完就溪邊濯了手,轉身覓路下山。
山路崎嶇,荊棘叢生,野獸低鳴之聲不時回蕩在耳,少年心中驚懼,腳下加急,一路磕磕絆絆,到得山麓之時,身上已添了不少傷口。獸鳴之聲漸遠,終究沒於風中,少年略略鬆了口氣,正要歇一歇腳,忽聞一聲尖嘶,長草中猛地躥出一團黑物,向他迎麵撞來,尖嘴長獠,圓墩跳脫,竟是一頭大野豬。少年嚇了一跳,腳下一絆,往後便倒,那頭野豬眼見前方有人,倒也機靈,猛地折身,後蹄一蹬,又躥入一旁。哪知少年正要鬆口氣時,一道疾風竟從野豬奔來處倏然飛至,瞬間刮過少年耳旁,“咄”的一聲釘在了身後樹幹上,隻需差得分毫,便要他臉蛋開花,當真是千鈞一發。
少年一驚之際,抬頭望去,隻見飛來之物黝黑發亮,月光下水紋隱隱,卻是一柄鍛造精美的彎刀。然未及細瞧,前方又鑽出一道人影,口中咦的一聲,詫異道:“果然有人呀,嚇煞我也!好險好險,不曾傷著你罷?”語氣親和,著伸手來扶。少年定眼一看,見來者原來是個英秀少年,眉目疏朗,英姿拔群,頗有幾分任俠之氣,非是什麼山魈野怪,總算舒了口氣,也不要他扶,自己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襟,道:“不礙事。”對方見他滿臉泥灰,衣衫破爛,分明狼狽不已,卻還嘴硬,不禁笑道:“此地林深夜寒,露濃濕重,兄台無緣無故,卻到這方作甚?”
少年聞言一怔,其實心中的疑惑比他隻多不少,搖了搖頭道:“我原也不想來的,隻是我似乎不知為何昏睡過一陣,然後一覺醒來便在這裏了。”對麵少年不由一愣,道:“哦,莫非有人曾對你下過迷香麼?那你還記得昏倒之前發生過什麼嗎?”少年道:“啊?你問昏倒之前麼,雖然還有些模糊,不過昏倒之前確有一個老婦人一直在要挾著我,我是清楚記得的。”對麵少年奇道:“老婦人?她為什麼要要挾你呀?”少年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隻知我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不久前才被我埋在了山上。”對麵少年越聽越奇,道:“你的這個老婦人,是你認識的人麼?”少年茫然搖頭,道:“我不認識她的。”
對麵少年見他問三答一,不出個所以然來,無奈搖了搖頭,順手拔下樹上的彎刀,收回鞘中,道:“是了,我叫路少棠,還未請教兄台姓名呢?”少年微微欠身,答道:“我叫夏麑。”路少棠見他總算還知道自己的名字,道:“那你還曉得自己家住何方,爹娘又姓甚名誰麼?”夏麑道:“當然曉得,隻是我不好對你直呼父母名諱,畢竟長幼有序。”
路少棠道:“是我失禮了。”眼見他頗知教誨,疑道,“我見兄台言談舉止,殊別於常人,令尊想必也是大有身份之人罷?”夏麑見他所料幾乎不差,頗感訝異,道:“路兄既然見問,愚弟不敢隱瞞,家父正是會稽王夏。”
路少棠手上動作一滯,瞪大了雙眼,道:“你什麼,你爹爹是……什麼王?”夏麑隻道他沒聽清楚,又複述了一遍,道:“會稽王。”路少棠道:“這麼來,你竟還是個王子咯?”夏麑道:“嗯,可以這麼罷。”
路少棠忙搖頭道:“不對不對,現在倒把我弄糊塗了,想你好端端一個王子,怎麼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偏僻之地呢?”夏麑以為他不相信自己的話,想了一想,伸手在身上掏摸了一陣,最後從脖子上取下了一個玉墜,道:“路兄請看。”
路少棠奇道:“什麼啊?”依言接過一看,見是一個雕琢精美的羊脂玉印章,上麵還刻了夏麑的名字,疑惑道:“你給我看這作甚。”夏麑道:“啊?我是想著路兄既見此物,便可以相信我了呀?”
路少棠啞然失笑,想了一想,道:“呃,兄台似乎誤會了,我沒有不相信你,你許是會錯了我的意。”頓了頓,續道,“然而恰如你所的,令尊既是會稽王的話,則采邑亦當錢塘江附近罷?可我早間方過廬陵,此刻自然還未出江右,兩地相差甚遠,試問夏兄孤身一人,焉就無緣無故到了這裏?”到這裏,不免替他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