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冷颼颼的風混合著小鬼的嗚咽,無休止的在四周飄蕩。
沒有白天黑夜的世界,天地永遠籠罩在一層暗色當中,暗得陰氣森森,鬼歌魅影,一種淡淡的腐氣,混合著彼岸花的香味,這塊鬼影重重的地方,既美麗,又透出幾許詭異。
而這日的地府,除了每時每刻都會傳出的慘叫,倒還算平靜。
這時,忘川河邊傳來一句呢喃,小鬼定睛一看,哪裏正坐著兩道身影。
一老一少,正是喬莞與鄭叔。
瞧著兩人端坐在忘川河邊喝酒閑聊,小鬼摸摸鼻子,轉身上了奈何橋。
忙死了,他快忙死了。
明明人手已經不夠,那一老一少卻獨自優哉遊哉的在一旁喝小酒?哼!他一定要上判官那告狀,最好扣光這兩隻的工錢!
眼瞅著小鬼哼哼唧唧的走了,喬莞卻毫無所覺,徑自端著瓶子,養著腦袋小口小口的往嘴裏倒著酒水。
甜滋滋的滋味令她笑眯了眼,爾後又跟醉酒的人一般,紅著眼眶醉醺醺的念叨:“鄭叔,我是不是特別笨呀。”
老頭摸了摸胡子,點頭。
喬莞也沒管他聽沒聽到,兀自在那頭自言自語:“可我也不想呐……我總以為隻要他對我的愛還在,哪怕遺忘了之前的種種,隻要我堅持下去,他總有一日會重新喜歡上我……”
“那麼他喜歡上你了嗎?”鄭叔心疼的瞅了眼自己的酒瓶子,敷衍道。
喬莞頓了許久,眼淚就跟收不住似的,一茬茬的往下冒:“麼有……”
鄭叔繼續盯著他的酒瓶子:“你怎麼不多試幾次?”
喬莞噎了下,神色迷茫:“咋試?他不喜歡我了,他嫌我煩,嫌我丟他臉子,再留下來,豈不是真成了個不識趣,不要臉子的女人?”
“所以你放棄了?”
喬莞又頓了下,鼓鼓腮幫子,繼續大口大口的往肚子裏灌酒,隨後打了個飽嗝,對著空氣說胡話:“棄了,棄了,我這人臉皮薄,做不出死皮賴臉,硬逼著他和我過一輩子的事兒……”
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腦子雖然不太聰明,但也希望有人喜歡,所以早早抽身也好,畢竟她實在不想和他做一輩子的怨偶呐。
“你這丫頭要是臉皮薄,還能天天上我這蹭酒喝?”鄭叔“呸”的一聲。
喬莞搔搔腦袋,“嘿嘿”一笑,碘著臉問道“鄭叔,這是啥酒,這麼甜?”
老頭冷哼一聲:“蜜水。”
喬莞張了張嘴,登時便怒了:“小氣!我一來您就換成了蜜水呀!”
老頭跟著發怒,狠狠敲她一記:“去,去,去,小孩子喝什麼酒?”
她才不是小孩子。
喬莞摸摸鼻子,可憐兮兮的別過臉,端著酒瓶子繼續喝她的酒……不對,是蜜水。
恰逢一道陰魂由橋頭經過,神色迷惘的記過孟婆遞上來的湯水……
“不知這孟婆湯是個什麼滋味?”她怔怔的望著小鬼將人帶走,舔了舔唇。
“不如你向孟婆討一碗嚐嚐?”鄭叔笑道。
喬莞不作聲,低頭繼續喝她的蜜水。
鄭叔看了她一眼,搖頭:“說到底,你仍舊舍不下與他的過去。”
“舍不下,當然舍不下。”她歎氣,其實在早前的許多個晚上,每當午夜夢回,她總會忍不住的想向孟婆討一碗湯水,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再心疼得整宿整宿不得成眠。
“可舍不下……又能怎樣?他是忘了我,可我不能忘了他呀……”
他們一路磕磕碰碰的走來,每一件小事,每一個相處的點滴她都完好無缺的保存在心底,這份真貴的回憶,假如連她都忘了,還有誰會記得?
所以她不能忘,也不敢忘。
“舍得又如何,舍不得又如何,日子該咋過咋過。”她喝著蜜水,搖頭歎息。
“你倒是想得開。”
喬莞垂著腦袋,不是她心寬,而是她腦子笨,上輩子在情字上摔了一跤,沒想到重來一次依舊重蹈覆轍,而且變本加厲,掉坑裏再也起不來了。
她又喝了口蜜水,嘴兒雖然甜滋滋,心頭確實苦的。
——
叮鈴鈴……
門口的風鈴將沉睡中的喬莞喚醒,伴隨著屋外淅瀝瀝的雨聲,她悄悄掀開眼簾。
可不過是瞬間,在瞧清麵前站著的人時,又快速的闔了起來。
她趴在店裏的玻璃櫃上,原本正打著盹兒,這會兒想著剛才的匆匆一瞥,心裏卻打起了鼓。
黑影罩下,她可憐兮兮的被圈在一片影子裏,縮著肩膀,即便是緊閉雙眸,也依然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正源源不斷的向她傳遞。
“莞莞。”
來人並沒有想象中好忽悠,打從她睜開眼的瞬間,已經敏銳的察覺到她的蘇醒。
喬莞在心裏無聲歎息,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小臉埋入雙臂,繼續當她的小鴕鳥。
周圍陷入了一片平靜,除了淅瀝瀝的雨聲,那個男人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他雖然沒說話,卻像一座雕像一般佇立在她麵前,不言,不語,她光是用大腿想象,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正用一雙冷幽的眸光注視著她……
喬莞被盯得頭皮發麻,但還是頂著壓力,不肯睜眼。
其實不是她不想睜,而是……而是她無顏見他呀……
原來在她回到榕江市以後,並沒有馬上和喬爸喬媽說出兩人已經離婚的事兒,而是隨便找了個借口忽悠過去,就想著能拖一時是一時……
可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當喬爸知道她和傅天琅離婚的消息,當天便收拾行李,和喬媽一同上京城找他要“說法”去了。
她人單力薄,攔都攔不住,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兩老鬧上傅氏,也正因如此,她才知道原來在許多年前,傅天琅曾與喬爸有過協議,假如兩人離婚,他將雙手奉上喬家爺爺給他留下的遺產。
一百億……
唉,她長這麼大,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錢,傅天琅卻是眉毛都沒皺一下便給了……
事情鬧得很大,隔天還上了報紙,於是她這個鄉下村婦的身上,除了無知、愚昧、上不的台麵,又多了一個貪婪的詞兒……
嗅著那道近在咫尺的氣息,喬莞硬著頭皮繼續裝睡……可他卻像是跟她耗上,一動不動的守在她身旁,如此固執,這……這讓她還能怎麼裝?
於是,又是五分鍾過去了……
十分鍾也過去了……
眼瞅著裝不下去,她象征性的掀了掀眼皮,隨後以極為蹩腳的演技佯裝出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笑臉迎人的對上麵前的男人。
“傅先生?你怎麼來了?”
唉……唉……唉……
他還來作甚,她真的沒膽子再見他了……
因為她的稱呼,他臉色一沉,隨後神色漠然的道:“你睡得很沉。”
喬莞摸摸鼻子,雨天無客,她一個人看店又無聊得緊,便在周圍布下結界,而後下地府找鄭叔嘮嗑,隻要店裏有客,懸掛在門口的風鈴自會響起,她再還陽即可……
可沒想到的是……來的竟然是傅天琅。
“要買東西麼?”她邊問邊往外張望,兩人既然已經撇清關係,他應該巴不得她走得遠遠的才對,一定不會特意上門探望她。
傅天琅凝視她良久,點頭。
喬莞笑道:“買什麼?”
他沉默片刻,隨意指向玻璃櫃中的某個角落。
喬莞定睛一瞧,是一包價格頗為昂貴的香煙。
她皺了皺眉,脫口而出:“吸煙不好……”
“你關心我?”他抬眸,眼中浮出一絲喜色。
喬莞心一跳,偷偷覷他一眼,老老實實的點頭:“香煙對身體不好,往後還是少抽……”
話未說完,喬莞便住了嘴,隻因男人的一個淺笑,原來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時,就彷如一泓春水纏綿,令她禁不住的心頭一蕩。
她張了張嘴,連忙避開視線。
壞了,壞了,她垂著腦袋不敢再抬,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平複下的心,又因這男人再起波瀾。
情這個字真苦,真累,久了還會讓人心疼,她不想心疼,所以她不沾,不沾!
他取走她手上香煙卻沒有點上,而是隨意的揣入衣兜裏,靠在房簷下避雨。
喬莞沒吭氣,心想等到雨停他應該就會走了吧。
於是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麼隔著一個玻璃櫃,安靜的處著。
直到雨停,傅天琅邁開步子離開了這個小店,她望著他走在水窪中的背影,悄悄的鬆了口氣……
可誰知她這口氣鬆早了……
往後的每一日,傅天琅總會冷不丁的出現,買一包煙,安靜的站在一旁,一語不發的看著她。
眼瞅著這人每日掐著時間走,掐著時間來,就跟算好了似的,一分不差……喬莞愁了。
而且……他買東西不給錢的嗎?
她搔了搔頭發,這天終於沒忍住,試探性的問:“傅先生這次來榕江市,是因為出差嗎?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他眯起眼,眸色一暗,語聲黯啞的道:“你從不這麼叫我。”
這……這不是從前的事兒了嗎?
喬莞摸摸鼻子沒打算吭氣,而他倒好,因為不滿意她的“稱呼”,於是也閉口不提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
瞅著麵前一動不動的男人,喬莞咬咬牙,不管他有沒有失憶,那臭脾氣確實一點沒便,固執得就像一塊臭石頭。
喬莞原想與他耗著,可人怎麼耗得過石頭呢?於是沒過多久,她便灰溜溜的投降,輕輕的歎道:
“琅哥……”
“嗯。”他動了動嘴,終於肯回應她了。
“阿媽一會兒要來店裏,你……你以後如果沒事,前頭拐角不遠處就有一家小賣部,東西比我這多……”
“你要趕我走?”他頓了下,眼中光彩絕滅。
喬莞被他的眼神嚇到了,也是一臉的莫名,明明兩人已經沒有關係了,可他現在的模樣,卻像是她對他做了什麼壞事……
她動了動嘴,其實很對他說:她好不容易才漸漸淡了兩人的感情,如今想起來也沒剛開始那麼心疼,他能不能行行好,別再出現在她麵前了,他明知她對他難以忘懷,明知她心底還喜歡他,非得上門撩撥她……
“莞莞。”他看出她的心思,眼中驚喜交集,“其實……”
這時,有客上門。
“小丫頭,給我拿瓶水!”
喬莞當即如獲大赦,就跟一隻勤勞的小蜜蜂一般,嗡嗡的翻箱倒櫃,給客人找了一瓶水,隨後每當傅天琅想與她搭話,她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又或者忙裏忙外的沒事找事幹,後來,連他什麼時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可在隔日,他又來了。
取了一包煙,在一旁坐著。
喬莞握著掃把不肯搭理他,可回頭細細思索了半晌,還是聳拉著腦袋來到他麵前。
“傅先生。”她執意這麼叫。
他沉默的掃她一眼,也固執的沒有回應。
喬莞沉沉一歎,說:“這煙我們進貨價是60一包,你在這一周裏前前後後買了6包,都沒有給錢……”
傅天琅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
喬莞摸摸鼻子,硬著頭皮繼續道:“我剛才粗略的算了一下,一共360元……唔,雖然咱倆認識,但我們家小本經營,總不能虧本了……”
他抿著唇,深邃如墨的眸子依舊停駐在她臉上,隨即掏出錢夾,連看也不看的塞進她手裏。
喬莞瞪大眼:“用不著這麼多。”
他不作聲,仍舊瞬也不瞬的盯著她。
喬莞被瞧得頭皮發麻,最後沒了辦法,隻能當著他的麵把煙錢取出來,剩下的還給他。
他板著一張臉接過,又聽她道:“我們的離婚手續不是辦好了麼?離婚證……什麼時候給我?”
他愣住,顯然已經動怒,卻忍著情緒說道:“你說什麼?”
那道銳利的目光瞧得她頭皮,她心頭顫了顫,咕噥道:“就……就是離婚證……”
“沒有。”他簡明扼要的回話,轉身既走。
剩下喬莞張著小嘴,愕在當場。
沒有……是什麼意思?
沒辦好,還是根本沒辦?
她剛要追上前問清楚,喬媽拎著菜籃子從另一個方向歸來了。
“你在跟誰說話?”
喬莞折回店裏,搖頭:“一個客人。”
“咋這麼多錢?”喬媽擱下籃子,瞥一眼她攥在掌心的紅鈔票。
“煙錢,剛才的客人給的。”
“買了啥?”
“六條xxx。”
喬媽沒往心裏去,徑自去了廚房,剩下喬莞最後瞥一眼傅天琅離開的方向,垂頭便將幾張紅色大鈔塞進了收銀櫃。
隔日。
又是淅瀝瀝的下雨天。
店鋪裏依舊沒有生意。
喬莞拖著腮幫子對遠處發呆,也鬧不清自己究竟在等誰。
其實等誰都無所謂,許是昨日被她氣走,傅天琅在今天並沒有過來。
她對著空氣發愣,不來也好,就讓時間衝刷走一切。
——
半夜。
又開始下雨了,喬莞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睡著,便被“哐哐”的玻璃聲吵醒。
她光著腳走到窗台邊,正打算將窗戶闔上,可剛走近便被一陣冷風吹得打了個噴嚏。
吸吸鼻子,她伸著腦袋往外看,總覺得今晚特別冷,一種詭異的陰冷。
周圍有陰魂?
——哐哐哐——
玻璃窗又一次被敲響。
兩道白影穿牆而入,甩了甩寬寬的袖袍,戴明明客氣的與她作輯:“喬同僚,好久不見。”
“哼,你跟她囉嗦什麼?”蛟女跟隨其後,見著喬莞,頗為不客氣的道。
“蛟兒,不得無禮。”弱書生連忙訓斥。
“你凶我!”蛟女無端端被罵了句,頓時不樂意了,連連嬌嗔。
見佳人發怒,戴明明連忙在那又哄又勸,而喬莞這個被擾了清夢,闖了民宅的“當事人”則被裏晾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