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已是初春,冬天以其固有的頑劣和驕縱仍在躑躅著不願離去。天空彤雲密布,風搖動著樹梢,發出淒厲的嘯聲,仿佛是在對大地上的生命作再一次的撲擊和虐殺。就在這種連兔子都要窩在洞裏的鬼天氣裏,從泌陽到蔡州的官道上,正有兩人騎馬緩緩而行,馬蹄敲擊著凍結如鐵的路麵,發出清脆的得得聲。兩人均是宋人衣冠,走在前麵的是一位年輕人,大約二十歲左右,穿一件半新灰布窄袍,頭上一頂襆頭,卻是讀書人打扮。他生得軒眉朗目,十分英俊,隻是時時雙眉緊鎖,似有難解的憂慮。走在後麵的那人年約四十,伴當打扮,顯見是位家仆。這位仆人說道:“公子,此地離蔡州尚有三十裏,再向前走就是宋軍的兵營了。”
公子說道:“知道了。”說畢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這位青年公子名叫完顏承麟,真是身世顯赫,富貴無比。他是金世祖之後,拜甡之弟,其實便是當今大金皇帝完顏守緒的堂侄。他那伴當名叫完顏洪山,奉禦身份,也是完顏承麟的師兄。他們是奉完顏守緒急召,趕回蔡州的。這是南宋端平元年(金天興三年、蒙古太宗六年),大金國的臨時首都——蔡州被蒙古和宋軍聯合圍困了三月有餘,外無救兵內無糧草,已經危若壘卵。當完顏守緒決定棄守汴梁南巡蔡州時,完顏承麟沒有隨完顏守緒同行,而是單人匹馬去了伏牛山中一處秘村。完顏守緒此時急召完顏承麟趕回危城自然不為無因,使完顏承麟憂慮的不是能不能進入蔡州,憑完顏承麟師兄弟的武學修為,闖營進城不成問題。完顏承麟憂慮的是大金國的處境,隻怕是氣數將盡回天乏術了。
身後一陣鸞鈴聲,完顏承麟回頭看時,隻見三騎馬一溜小跑趕了上來。打頭的是一位是小姑娘,年紀不過十五、六,披一件大紅披風,看樣子是丫頭。第二人也是個姑娘,年紀不到二十,身披紫錦披風,像是富家千金。走最後的是一位老者,年紀五十餘,卻是伴當打扮。因官道勉強能兩騎並行,完顏承麟又策馬走在路中,那打頭的小姑娘走過完顏承麟身邊時,用馬鞭一攔,說道:“讓一邊去!”
完顏承麟側身一讓,沒讓馬鞭沾身。他的馬先見馬鞭在眼前一晃,便是一驚;又見有同類超前,興奮起來,竟人立起來一聲長嘶。完顏承麟控住馬,看了小姑娘一眼,並沒計較。隻聽那小姐說道:“娟娟不得無禮!”遂又在馬上向完顏承麟一抱拳,說道:“這位公子沒有嚇著吧?”
完顏承麟答道:“無妨。”
說話間,這小姐已和完顏承麟走了個兩馬相並。他們互相看了一眼,目光一撞,又即移開。完顏承麟見這小姐粉臉桃腮,柳眉星眼,生就的一張俏臉,也還罷了。那種不矜不躁,神氣端凝,於溫婉中見英武的模樣卻是平生未見,見了頓生好感。因風掀衣,又見腰懸長劍,必非尋常女子。這小姐見完顏承麟神氣俊馳,軒朗儒雅,心裏也暗暗誇獎。又見完顏承麟雙眉微鎖,兩眼帶愁,不覺觸動了俠義心腸,——一種關切之情。遂問完顏承麟:“公子仿佛滿懷愁思,不知有何難解之事,可否告之,或能略盡綿薄?”
完顏承麟說道:“承小姐下問,敢不盡言。學生姑母身居蔡州,身患重屙,來信要學生盡速趕往。如今蔡州已被蒙、宋兩軍所圍,如何能入得了城?學生一來為姑母病軀焦急,二來為入不得城為難,是以發愁。”
完顏承麟這番話自然是編出來的托詞。不待小姐回答,那丫頭先笑道:“我當什麼大事,不就是要入城嗎?那還不容易?我家大人便是領兵的統領孟珙孟將軍。別看我家大人威風八麵,卻最聽小姐的話。公子隻消向我家小姐行個禮,求個告,進個蔡州打什麼緊?”
完顏承麟在馬上向小姐拱手行了個禮,說道:“原來是孟小姐,失敬了。學生之事,怎敢相擾?”
完顏承麟明麵上雖沒有向孟小姐求告,其實這是不告之告。孟小姐說道:“公子不必多禮,家嚴忝受統領之職,或能放公子進城也未可知。隻是破城在即,身入危城,恐生不測。”
完顏承麟說道:“親人危亡之際,學生顧不得了。”
因為說話,孟小姐就在完顏承麟身旁緩緩而行。完顏承麟因想到孟小姐固然答應援手入城,但她的父親正領兵圍困著蔡州南門,真正的國仇家恨,卻又不便也不好向孟小姐發泄。但心中有話,卻又不吐不快。他說道:“學生愚魯,有一事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