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未入深秋,柳樹下的田野上似乎也還隱伏著某種躁動,空氣中卻撒滿了靜謐的因子,午後的陽光穿越陽台、穿越已現斑駁的朱漆門窗,像個內向的孩童,又蹲在這四白落地的房間裏,自得其樂。
房間南北通透,進深較大,北窗卻,是原來老房子拆下的,木頭已老化成泥巴色。窗子右邊床鋪上的草席早已被睡出一個邊界模糊的橄欖形大印子,和經年累月的竹扁擔一樣,必是長期被汗水浸淫,才會呈現出這樣的褐紅色。席子上除了隨意疊起的深灰色薄毯,並不見有枕頭。而窗子左邊的七屜賬桌就像是木床最稱職的陪護,正好與之隔著一窗的距離,靜立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名為賬桌,實乃書桌,靠窗的一端疊放著《西海明清縣誌彙編》和《古代漢語詞典》,都是大部頭,顯得桌子中央一本半舊的《詩經》異常單薄。《詩經》裏夾著鋼筆,咫尺之外一瓶碳素墨水竭已過半,在一簇幹花枯草之下,幽幽發亮。
房間的南端,張鯤坐在親手釘成的簡易畫架前,上身前傾,右臂肘支膝蓋,掌托臉頰,一支綠色中華牌B鉛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橫穿虎口而過,而左臂則隨意耷拉在大腿內側。他注視著清早開始起稿的素描肖像,目光由銳利漸變溫和,至此,已然無法深入。這是第一次畫她,張鯤呼出幽長的一口氣,心中默念:十九個月不見了,莫茜。
他轉頭望向門外,遠景中的回頭山像是從另一個時空折射而來,寧靜祥和卻如同虛幻一般。當這種念頭在腦海裏閃現時,如同回頭山間隱現若無的青靄,張鯤心中頓時泛起些許憂傷,目光的焦點就像一滴靛藍墨水在清澈的溪流中迅速暈開那樣,在空氣中一飄而散,於是恍惚如那個夏日。
化學課總是枯燥無味,當從對教室外虛空中某一點的凝望中愣愣地回過神來,驀地發現坐在窗邊的莫茜正注視著他,四目交彙時,張鯤隻覺刹那間被攝至莫茜麵前,她的一雙眼眸正如深淵,引自己墜跌下去。張鯤怔了怔,趕緊轉向桌上還不曾打開的課本,心中已如巨浪翻滾。難道她察覺到了我常常有意無意地偷看她?是錯覺吧?剛剛躲閃得太快了,教室內外的光線對比又太強烈,眼睛也許還來不及適應,可是,可是剛剛那一幕明明又那麼真切,自己的反應……呼吸與心跳似乎都驟然停止!片刻之後,胡亂翻開書本,如同之前一貫的伎倆那樣,張鯤假裝不經意地轉過頭去望向門外,然後又轉向黑板,來回之間,卻見莫茜正在專心聽講,於是低下頭暗笑自己愚蠢:不管剛才是不是錯覺,她都不會定格在那個側首注目的畫麵裏;即使不是錯覺,她看我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是我先看她,我又心虛什麼。想到這裏,張鯤心下稍稍寬慰,緊張與尷尬便又自動減了幾分,同時又為這內心的隱密被窺破一角而感到興奮,甚至一絲絲甜蜜。
常常有這樣的時候,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一幕偶然的情景,便契合了某一段舊時光的頻率,使其倏地閃現。張鯤輕哼一聲笑出聲來,揶揄當時淩亂的自己。陽光依舊靜穆自喜,以不易被人察覺的方式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緩緩移動,那個幼時他獨自一人時常常玩耍的遊戲又曆曆在目。
那時家裏的房子還是泥磚破瓦,一到下雨,各處房間總要就著幾個盆盆罐罐以承接漏下來的雨水,每次翻揀好總不免下次又出現幾處漏洞,或是經不住風吹雨打,或是嘈雜成群的八哥在屋頂上撒歡所為。晴時,太陽便透過漏洞,在堂屋常年潮濕的泥地裏投射出橢圓的光影來。看著即使大門敞開還是略顯昏暗的空間裏那三兩束強烈的光柱中浮動的微塵,張鯤總覺得其中隱藏著不為大人們所知或者他們知道卻永遠不會告訴他的神秘力量。終於有一,張鯤不知得到了什麼啟示,應該是來自於逗弄螞蟻,有時用石子畫個圈圈就能讓獨行的螞蟻轉悠一陣,總之他竟找了根樹枝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沿著其中一個光影的輪廓畫了一圈,想看看它是不是就不會再移動了,結果,它緩緩地走出了圈外,又畫一圈又走出、再畫一圈再走出,如是再三再四,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