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

這塊神奇的冰場,也許能帶來無數可能。

她很想試試。

很多很多年後,林格都記得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車時的情景。

那年,林格十歲,小學四年級。

兩天一夜,綠皮火車一路搖晃前行。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中國居然那麼大。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火車一直不知疲倦地開著。

她不知道這趟火車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去,將來會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中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上學,活不活得到長大。

身邊坐著的陌生男人,據說是她的爸爸。可是他陌生得讓她害怕。

媽媽臨死前說的那些故事,已經成為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噩夢。

她不明白,既然媽媽十年前拚了命也要從那個窮山溝裏冒著風雪把她抱出來,為什麼現在卻要讓她跟著這個男人回去?

她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不要跟愛喝酒打人的爸爸一起生活,她不要叫那個執意要溺死她的老太婆為奶奶,她不想見她的那個所謂的雙胞胎弟弟,因為,如果不是龍鳳胎,奶奶也不會因為當地的迷信風俗,堅持要把龍鳳胎裏的女孩一生下來就溺死。

他們說,龍鳳胎不吉利。一陽一陰,留下那個陰的,是要克兄弟,克父母,壞了全家的運氣的。當地自古以來,生了龍鳳胎的家庭,往往把女孩送人或遺棄路邊任其聽天由命。

媽媽是來自西南山區的女人,她被人販子拐賣到這裏,她不信這些風俗,為了保住女兒,在女兒出生後第五天,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得了個寶貝孫子的喜悅氣氛中時,她偷偷地帶著女兒踏進了漫天風雪,在天寒地凍裏九死一生,僥幸碰到一個賣山貨的,才被救了命,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她們已經在這個南方的大都市裏生活了十年。

媽媽吃苦耐勞,兩個人活得很好。

可是,現在,媽媽還年紀輕輕,卻要死了。

臨死之前,媽媽打了個電話,叫來了這個男人,告訴她,這是她的爸爸。

她說:“林格,媽媽走了,你還太小,我不放心。他到底是你的親爸,你跟他回去吧。好好聽話,好好學習,你一定能很快走出那個地方的。”

她說:“林格,媽媽一直身體不好,所以才會從你四五歲起,就逼著你去做那麼多家務。媽媽就是怕萬一哪天媽媽不在了,你還能活下去。到了那裏,你要好好幹活,討他們喜歡,他們就不會像對待媽媽那樣對待你。”

她還告訴了林格那些讓她膽戰心驚的往事。從她被拐賣,然後為了女兒而逃離那裏,一直到她在隨意買的一張火車票的終點站下車,在這裏紮了根。

她說:“林格,對不起,媽媽沒能給你別的親人,因為媽媽被糟蹋了,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了。我們隻能在沒人認識我們的大城市裏悄悄地活著。但是,還是對不起,媽媽沒能陪你很久。以後你就要靠自己了,所以你要聽話,知道嗎?”

……

林格低著頭,揪緊了自己的小書包。

她很想說,媽媽,我一直很聽話,我那麼努力地學習,還想著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讓你住進大房子呢。可是,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快就要離開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世上唯一愛我的那個人,也就沒有了呢。

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扔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格格好怕,格格好想你啊……

又不知過了多久,陌生男人突然對她說了第一句話。他從行李箱裏拿出一件羽絨服,還有口罩、帽子、手套,遞給林格,淡漠地說:“穿上。”

林格看著火車外綿延不斷的厚厚積雪,順從地一件件套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

這男人是她爸爸,林強。

媽媽說,虎毒不食子,他肯來,就說明他還認你,你要乖乖聽話。

又過了幾分鍾,火車慢慢減速,最後在一個極其破舊的小站停了下來。

林格跟著林強下了車。

窗外從未體驗過的凜冽寒風瞬間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原來零下幾十度是這樣的感覺,幾乎一秒就能把人給凍透。

可是,林格仍舊一聲不吭。從見到爸爸之後,她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就在她以為還要折騰很久去媽媽說過的那個可怕山村時,爸爸卻揚手招了一輛出租車,報了個地名。

林格一路緊張地抱著她的書包,看著窗外陌生的街景。

小城很破敗,一切植物都光禿禿的。狂風吹過,樹上的積雪撲簌簌地四處散落。

整座城市看起來毫無生機,死氣沉沉。

突然,一道人影掠過。

林格好奇地抻長了脖子看了看,發現是一個高挑的少年,正速度飛快地滑行。

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玩滑冰和滑雪的人。

這也許是這座之前名字都沒聽過的偏遠小城唯一殘存的一點生氣。林格默默地想。

出租車在一個門麵很小的小賣部門口停下。

林格跟著林強走過去。一掀開門前厚厚的門擋,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便迎麵而來,林格不自覺地閉了閉眼睛。

“這是咱家的小店。”林強說著,衝收銀台後一個頭發花白一臉皺紋的老太太喊了聲,“人我接來了。”

老太太目光很凶。林格看到她時,腦子裏第一個閃出的形象,就是電視裏的容嬤嬤。

一想到她曾經殘忍地想把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送人,林格就忍不住渾身發涼,不敢直視她的臉。

林格瑟瑟縮縮地低下頭抱緊了自己的書包,聽見老太太尖著嗓子開口說:“你自己接的,你自己養,我可養不活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