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第一章 祖籍渺茫 家事繁雜(1 / 3)

我要講的是“爺爺”的故事,也是爺爺的“故事”。

“罵人離不開媽巴子,講瞎話離不開一家子。從前哪,有麼這一家子……”這是爺爺講故事時常用的開頭語,讓我百聽不厭。

“紅衛兵多個**?我家還有兩三個呢!”這是爺爺在自身故事中,同紅衛兵的一句對話,讓人聽而生畏。

“中國人打日本鬼子,驅除達辱,沒毛病。中國人打中國人,窩裏爭鬥,何苦呢?”這是爺爺對中國近代一段戰爭史的評價。

“過日子不就是過人嗎!這**,比我大不了幾歲,咋就老糊塗了呢?”這是爺爺由計劃生育引發的感慨。

“醜妻近地家中寶,三窮三富過到老;窮幹淨,富邋遢,不幹不淨是人家;男人要學會怕老婆,怕老婆不寒磣;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垃塊;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笑話人不如人,跟著屁股攆上人;人的心腸不能硬,人的骨頭不能軟;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人的眼睛本用來看明處的,看了暗處會鬧心;人哪,誰活得年歲最大,誰最有能耐;人應該多圖快樂,不能圖隻享受,一圖享受也就沒啥大用了。人老了,都願意回想過去的事,常回想過去快樂的事,一輩子快樂,常回憶那些煩惱的事,一輩子煩惱。”這些既包含著哲理又摻雜偏見的觀念,在支配著爺爺導演著他的故事。

爺爺死了。爺爺死了整整五年了。五年來沒有爺爺的故事。

五年前的那個晚上,爺爺給我講最後一個故事,隻講一半就累了,睡著了。第二早晨,我喊爺爺起來吃飯,爺爺沒有應聲。用手搖晃爺爺的腦袋,爺爺的全身也跟著動。

爺爺真的死了。

爺爺是睡覺睡死的,嘴角中還掛著不知是滿足還是遺憾的微笑。

爺爺是在寧靜中死去的,帶走了那半個故事和許許多多的故事,也留下了那半個故事和許許多多的故事。

如今,二十一世紀的鍾聲已經敲過兩年,我也漸近該當爺爺的年令,方猛然醒悟:我曾經對爺爺過,要寫爺爺的故事。於是,便端坐在微機前,開始敲擊鍵盤,想用這種形式,向讀者講述爺爺的故事。

第一章祖籍渺茫家事繁雜

講爺爺的故事,應該從爺爺的祖籍起。

遺憾的是,我至今也沒能弄清,爺爺的祖籍確切在哪兒。這決非是對祖宗的不恭,忘記了家族的根。其實,世上萬物,本來就很難尋根,尤其是人。倘若非尋不可,那隻好去套用人們常用的籠統而又含混的結論:中國人都是龍的傳人,都是炎黃子孫。要想的再具體及清楚些,就得從進化論的角度去分析,而且還特別難聽:世人都是由長尾巴的猴子變的。誰願尋根尋出尾巴呢?可見這根還是不尋為好。

根據爺爺自己透露,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當年是從山東省的萊洲府闖蕩到東北關東山來的,顛沛流離了一年多,才在鬆花江上遊一個叫西南岔的山村落腳,娶了當地一富戶家的醜姑娘當了媳婦。“醜妻近地家中寶”,我這位醜祖奶奶生下個兒子,也就是爺爺的太爺爺,清朝道光年間曾在京城做過大官,出門八抬大轎,道光皇帝還親賜給一件黃馬褂。做大官更應該記住自己的祖宗,爺爺的太爺爺告老還鄉後,不止一次地告誡子孫:“別忘了咱們老周家的祖上是山東人。”

這就是,爺爺的祖籍應該在山東。我家的戶口本上,在“籍貫”這一欄中,也一直填寫著“山東”。可是,在“民族”這一欄中,卻分明填寫著“滿族”。滿族人就是旗人。記的兒時在爺爺家過年,我問爺爺:“金高麗家過年吃狗肉,咱家為啥不吃呢!”爺爺:“金高麗是高麗人,高麗人都願意吃狗肉。咱家是旗人,旗人是不吃狗肉的。”我又問爺爺:“旗人為啥不吃狗肉呢?”爺爺告訴我:“早些年狗救過咱祖先的命。”爺爺,據他爺爺講,當年旗人祖先奴爾哈赤在部落爭戰中失利落難,逃到一個大蘆葦甸子中,因勞累過度,就昏睡過去。這時,追趕他的另一部落的人,向蘆葦甸子中放射帶火的箭,燒著了努爾哈赤身邊的蘆葦,多虧一條野狗撒尿澆滅了火。努爾哈赤醒後,就把那條救命的野狗領回家中養了起來,打獵征戰都帶著它,並從此不再吃狗肉。一來二去,旗人就都自覺地不吃狗肉了,還喜歡養狗狩獵。爺爺還告訴我:“咱家是隨旗的,是鑲黃旗,從前闊著呢!”

旗人是否都不吃狗肉,狗是否救過旗人祖先,我無從考證。

旗人家從前闊,這點勿庸置疑。盡管爺爺的太爺爺出門八抬大轎無人見證,但道光皇帝親賜的那件黃馬褂,我還是見過的。而且,我上中學時,曆史老師也講過:“滿族人是貴族,曾經統治中國二百多年。”問題是曆史老師還講過,“滿族人的祖籍都在三海關以北。”我家的祖籍怎麼會在山東呢?如果我家民族確糸滿族,祖籍就不該在山東;如果我家祖籍確在山東,民族就不該是滿族。照此推理,不是爺爺記錯,就是曆史老師講錯。究竟誰是誰非?我寧肯相信爺爺。據,凶奴人還自詡為大禹的後代。那麼,山東大漢的子孫成為八旗子第,也就不足為奇了。更何況還有爺爺的“隨旗”一呢。

爺爺的確是在西南岔出生的,排行老七,是同輩中的老疙瘩,但在一奶同胞兄弟姐妹中,僅有一個六哥和一個大姐。

那是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按公曆推算,應該是公元一九零一年九月七日,正巧是清政府全權大臣李鴻章與八國聯軍頭子簽定《辛醜條約》的恥辱日。爺爺或許是對這個恥辱日感到恥辱,出生時哭聲不斷,一連三三夜,餓了哭,飽了哭,冷了哭,熱了哭,隻要睜開眼睛就哭,直哭到窗外打個響雷,下起了瓢潑大雨,才不再哭,開始笑。但從此便不再會哭,隻會笑。餓了笑,飽了笑,冷了笑,熱了笑,隻要醒著,就笑個不停,一直笑到兩歲。爺爺兩歲時出水痘,手抓破臉上的水痘,落下了一些淺坑坑。五歲時開始在腦後蓄一根發辮,九歲時被爺爺讀過《論語》的爸爸送到離西南岔三十裏的青石鎮學堂,先讀《三字經》,再《百家姓》,又讀《詩經》和《國語》,待讀到《論語》時,教書先生去了趟省城,回來就煽動學生剪辮子,剪了辮子就是民國了,爺爺就和同學生們一起把辮子剪了。結果,惹怒了爺爺的爸爸,他:“什麼官國民國的,跟這樣大逆不道的先生隻能學吃壞果子。沒了辮子,就是對祖宗的不孝,就是對聖人的不敬,還讀什麼《論語》?”爺爺隻得退學回家,冬跟爺爺的爺爺進山打獵,春夏秋跟爺爺的爺爺擺船打魚。爺爺到二十歲時,還種不好莊稼,槍卻打的百發百中,網也甩的又遠又圓。爺爺的爺爺滿意地:“咱老周家的洋炮和魚網有人接啦!”爺爺的爸爸卻撇撇嘴:“咱老周家恐怕要沒有正經莊稼人嘍!”

爺爺的上述經曆,是我媽媽聽我姑奶奶講的。姑奶奶是爺爺的親大姐,她是上吊死的。姑奶奶死時還沒有我,我大哥才一周歲。

姑奶奶家先前很有錢,她公公姚大戶生前是西南岔有名的財主,在青石鎮開個當鋪,還有座油坊,後來又在西南岔開了間船房子。姑奶奶的婆婆很刁蠻。有一次,姑奶奶三歲的兒子淘氣,姑奶奶就打了他一巴掌,婆婆就罵姑奶奶。氣得姑奶奶頂了婆婆一句:“我生的孩子,我願打就打!”婆婆把嘴一撇:“別不要臉了,我們老姚家隻不過是借你的模子脫脫坯!你生的孩子,也是我們姚家的種!”姑奶奶的婆婆死後,姑奶奶把婆婆的刁蠻也繼承下來,還借用婆婆語言罵過她兒媳婦。姑奶奶吃東西嬌性的很,吃餃子隻咬個餃子肚,其餘部分扔掉。她兒媳婦是窮人家長大的閨女,見著心疼,就把姑奶奶吃剩餃子的邊偷偷收起來,曬成幹。後來,姑奶奶的公公姚大戶也死了,姑爺爺無人能管教得了,抽大煙成癮,姚家日漸衰敗,最終破落,窮得叮當三響,無米下鍋,姑奶奶的兒媳婦就把多年積攢的餃子邊煮給她吃。姑奶奶吃的歡喜,就問:“啥東西這麼好吃?”兒媳婦不得不告訴她:“這是您老前些年吃剩的餃子邊呀!”姑奶奶手中的碗立時掉到炕上,當晚就用紮褲子的布帶死在屋梁上。

爺爺從不願提姑奶奶的事,也從不願他二十歲還種不好地的事,經常講他如何打獵,如何打魚。爺爺在他爺爺死後,繼承了他爺爺的兩個綽號,即“周炮”和“周船匠”。“炮”是當地人對獵手的統稱,無褒貶之意,前麵再加上獵手的姓,就是對獵手本人的稱謂,如“劉炮”、“王炮”、“馬炮”等。爺爺打野雞專門“打飛”,就是發現野雞在地上走動覓食,不急於開槍,要把野雞攆飛起來再開槍,就象奧運會上運動員打飛碟一樣。爺爺他一洋炮打掉過六隻野雞。爺爺當船匠,以打魚為主,擺渡常誤了過江人工夫。後來,姚大戶乘機開了船房子,頂了爺爺的擺渡的生意,爺爺索性就把大船買給了姚大戶,留下船隻管打魚,也就把“周船匠”的綽號給弄丟了。奶奶,我太爺爺就是為這事,讓爺爺給氣死的。爺爺卻,那年爺爺的六哥鬧分家,太爺爺就氣病了,再加上姚大戶開船房子搶擺渡生意,太爺爺的病又加重了,是爺爺的六哥和姚大戶把太爺爺氣死的。姚大戶做損事多,開船房子親自上船收錢,沒錢的人一律不準過江。結果,開船房子僅一個夏,就為了抓一張紙幣,一頭栽進江裏,被水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