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檀之死(1 / 3)

慶豐六年,秋。

這一年的京城秋日,天氣涼得格外快些。

昨日依稀還是綠蔭簇枝的盛夏,今朝的梢頭便隻餘一片光禿禿的半凋殘葉了。似乎是在一夢一醒間,那滿京的綠葉鮮枝便都衰敗了下去,化作一團凋零塵埃。

一輛高轅金鑾的馬車,急急駛在京外的道路上,低垂的金銀絲車帷晃悠悠的。車廂前,一名車夫滿頭大汗,賣力抽著馬鞭,匆匆向前趕路。

車輪顛簸未幾,車廂裏便探出一張女人麵孔。這女人乃是個二十幾許的年輕婦人,生就一張素淨柔和臉麵,秀氣眉心擠出一個淺淺川字,透徹眼眸裏盛著一分憂慮焦急。

“聽聞從前夜開始,夫人便一直昏睡著。”這素淨婦人壓低了聲音,對揮舞著馬鞭的車夫悄悄耳語道,“大人生性仁厚念舊,若是趕不及見夫人最後一麵,他定會抱憾良久。請再快些兒,一定要趕上!”

車夫額上冷汗微落,連忙應下:“姨娘說的是。”

婦人的聲音雖然壓得低,卻還是叫馬車中人聽見了。但聽那馬車裏傳來一道清冷男聲,說道:“素憐,你懷有身孕,小心一些。”頓了頓,他又道:“……你本就不該跟著我去莊子裏。下次就別跟著我出來折騰了,留在家中好好養胎。”聲音雖清清冷冷的,卻透著淺淺的關懷。

此人乃是賀家的家主,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賀楨。

其人頗有才名、滿腹詩書文墨,在聖上麵前又甚得信賴,因而在京中名望不低;再兼之他容貌清俊冷冽,骨中透出清高俊彥,“賀家楨郎”的名聲一時間傳遍京中,無數公卿朝臣與之結交攀親。

至於那年輕婦人,則是賀楨的妾室,閨名喚作方素憐。

方素憐麵露憂色,道:“夫人待我甚好,如今她病重,我不去看望一眼,豈不是忘恩負義?”說罷,半垂頭顱,眼眶一角微紅。

賀楨見她這副模樣,微歎一口氣,搖頭道:“素憐,你哪裏都好,偏偏太心軟。別人欺你十分,你還以德報怨。若非有我護著你,隻怕你早連骨頭都不剩了。”

方素憐勉強擠出溫柔笑顏,略帶倔強,道:“夫人不曾欺負過我。她不過是性子直,又嬌生慣養了些,眼裏容不得沙子;素憐並非出身官宦,家中不過是個行醫的,夫人瞧不上素憐,那也是常理。”

賀楨皺眉,道:“我說過,萬萬不可以出身論人。行醫者救人濟世,乃是大德之事。你家世代行醫,怎麼就算是‘沙子’了?”

說話間,馬車已在一處山間莊子門口停下。

秋日的山野滿是金脆落葉,一眼望去黃澄澄的。賀家的老舊莊子藏在一片半禿的枝丫裏,仿佛也是個上了年歲的老人家。這宅子屋瓦破落,掉了漆的門扇上裂了幾道水波似的紋路,一個敞口的木桶擱在屋簷下頭,裏麵裝著前日的雨水,守門的婆子亦是沒精打采的。庭院裏傳來隱隱的哭聲,原是兩個小丫頭在偷偷抹眼淚。濃鬱的藥味彌散在空氣裏,滲得人每一寸衣衫裏都是苦味。

賀楨帶著方素憐踏入了這個別莊,腳步頓住。

他今年二十又五,身姿拔雋瘦削,麵容清俊優逸;身上穿一襲月白暗雲紋敞袖寬袍,腳踏暗紫懸銀錦靴,通身皆是書卷墨氣。任誰看來,都會覺得賀楨是個自幼金堂玉馬養出的貴介公子;誰也猜不到,六年前的他還是個貧病交加的窮書生。

賀楨側頭,斟酌再三,對身旁的方素憐道:“素憐,她到底是我妻室。妻妾有別,你便留在這兒吧,我去與她說說話便出來。”

方素憐淺蹙眉心,點了點頭,溫柔道:“不必顧及著我。”

賀楨見方素憐如此懂事,並不因為妻妾之別而麵露失落,心底略有歉疚——方素憐於自己有救命之恩。當年,他曾對方素憐說過,若他日平步青雲,定用八抬大轎娶她回家。然而天公不作美,命運兜轉,他迫於秦家壓迫,不得不娶了秦家嫡女秦檀為正妻,而方素憐隻能嫁給他做妾。

因此,多年來,賀楨心底對方素憐的愧疚,從未減損過。

他朝方素憐點點頭,大步朝著裏頭的正房去了。

愈是靠近正房,藥味便愈是濃。秋日的落葉積滿了庭院,也無人清掃,一踏上去便一片清脆響聲。賀楨推開了正房的房門,入眼的暗淡渾濁讓他不由眯上了眼睛。

窗戶合著,屋子裏頭沒有光,藥的苦味卻無處不在。一個小丫鬟守在床邊,似乎是累極了;見到賀家家主忽然前來,這小丫鬟急匆匆站起來,吱著半啞嗓音行禮。

“見過大人。”說罷,小丫鬟麵帶微微喜色,含淚望向床榻,小聲道,“夫人您瞧,是大人來看您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隻是喚了數聲,都不見床榻上的人有什麼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