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們咋來了,晨晨不是出國了嗎,快請進!”杜若走過如同掛有萬國旗的弄道,走進擺有雜七雜八物什的大門。=驀然對麵黝暗的房間裏,隨著任燕一聲驚詫的歡叫,亮起一片燈光。
“燕姐姐,可算找到你了,你咋這麼見外呢!房子住著就是了,非得搬回來跟老人擠黑屋,若虛也管他叫杜爸爸,你們畢竟在一個屋簷下住過,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這麼生分,是不是嫌我們老來打擾你,厭得慌?”桑晨磕磕碰碰地走進房,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邊大大咧咧地撐著粗笨的身子在桌邊坐了下來。
“這的什麼話,當真三年不上門,當親也不親,得了便宜還唱雅調!”任燕趕忙倒杯水遞在她的手上,極力平順著心中乍然而起的一片妒意的漣漪,邊笑嘻嘻地瞧著桑晨的身子打起趣來,“這是快當媽媽了,我呀,出過國的人知識見長,沒想到脾氣也見長,這就如同快要抱窩的雌雞驕傲得不得了地圍著雞籠叫,生怕一屋子的人不知道!”
杜若心緒繚亂地站在房門口,瞧任燕明顯地見老了,早先烏油油的猶如雲帚一樣的長發,如今灰不呲咧的鬢邊耳角還顯有幾縷白發,早先白淨淨的宛似凝脂一般的麵頰,如今黃不拉幾的額邊眼角還露有幾絲皺紋,一件紫羅蘭顏色的上裝褪色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一條肥大的牛仔褲使她下半身恍如變了型似的顯得特別臃腫不堪,腳下竟然趿拉著一雙裂了口的老式棉拖鞋,這那裏還有一點享受生活富足的知青女性風韻,完全一副被貧困與苦恨所折磨的城裏邋遢婦人形像。杜若萬難置信地愣在那兒,滿目淒涼之歎喟然而生,整個人仿佛在事與願違的愧疚中忍受著無力回的折磨,許久才勉強抑止住眼眶盈盈欲滴的淚水,驅除去心境最後一點引咎自責的輕陰。默默無言地別過身去。
“怎麼,進了門也不進來坐坐,站客難留,莫非嫌我這兒太破落太簡陋了,入不了大畫家的法眼?”任燕斜眼一見,驟覺一絲剪不斷、理還亂的曾經滄海之痛襲上身來,連忙假裝若無其事地開口奚落了一句。
“那裏話,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又到路局上班了,人事關係全部轉了上來。房子也分了,紅蓮跟邪皮來慶賀一下,要不大家一塊兒樂樂?”杜若瞬間吞噬下喉中隱隱欲泛的苦味,廓清出腦海最後一絲悵惘不平的愁緒,賠著一臉的笑容跨進房。
“這太好了,這可是彌勒頭上築鵲窩、喜上加喜,圓了你的夢,遂了你一輩子的心願,我也可鵝蛋石跌進刺蓬裏、無牽無掛。什麼也要去助助興、湊湊樂。正好將若愚的戶口也轉到城裏,讓他們哥倆一塊兒去鐵上學,你們要是不得閑,就將若愚寄放在我這兒。反正我也下崗了,也樂得當一回全職媽媽!”任燕頓時從若斷若續的情感糾葛中掙了出來,滿懷著絲毫不容置疑的眷眷情意笑出了聲,麵上時隱時現的幾許礙難神色也頓如一縷輕煙悄然飄逝於身後黝黑的燈影裏。
“好是好。隻是你這兒太過狹了,哥兒倆住一塊也不太方便,要不晨晨出國後。你搬到我們路局房子裏去住,那兒離鐵也近,有什麼事還可以互相照看一下!”杜若油然一樂,心境也前所未有地疏朗起來,幾縷還縈繞在眉宇上的頹唐懊喪之色徹底消散。
“這倒不必,要圖寬敞,早搬到武昌去了,但那家夥思想太肮髒了,金錢多了還要多,美色占了還要占,權位高了還要高,活生生的一副貪得無厭的貪官像兒。莫看他現在官當得大,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氣與霸氣,成前呼後擁的神氣得不得了。但從來作惡昭報,事到頭來悔罪遲。總有一,他會從那兒爬上去,再從那兒跌下來,不挨槍子兒就算他家的祖墳冒青煙了。我怕他帶壞了若虛,才搬回家的,這種人根本沾不得,心術不正怎麼走得上正道,也不可能給家庭帶來幸福,虧得屢次三番地上他的當,現在是後悔藥都沒得地方去買!”任燕悔不當初地悠悠一歎,恍如迷途知返地睜著一雙霎時間顯得特別憂鬱的眼睛,似是訴諸別情又似是闡述往事,心如止水般的慢慢了下去:“那年猛然聽你被清退回了山裏,我頓如五雷轟頂似的慌了神兒,也不知那來的一股傻氣,竟然不管不顧地往工點跑了一趟。當我在川漢線上擠了一夜的綠車皮,又在鄉間公路上顛簸了一的老爺車,於薄暮時分風塵仆仆地跑到你的住處,瞧你門前一溜排開的杜仲樹又到爭妍鬥豔的時節了,屋後枝葉扶疏的鳳尾竹也鬱鬱蒼蒼地蔚為大觀,令我大為驚訝的是門前我原認為會是雜草紛陳的場地竟然寸草不生,屋內我原認為會是肮髒齷齪的場麵竟然井井有條的一塵不染,瞧那一幅幅井然有序的掛在四壁上的繪畫,瞧那一盆盆整齊劃一的擺在屋角裏的盆景,我在顛簸的旅途上心中曾經升起的一點希望悄然跌落於身後猙獰的山影裏!而當我從鄰居的口中,知道了一個人和一座山的憾事,當我從故友的嘴裏,知曉了一個山裏業餘畫家與一個鄉下女大學生哀婉動人的愛情故事。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輕狂。我忽然發覺我來這裏是自討沒趣,純粹的癡人尋夢,我像個瘋瘋顛顛的怨婦似的,自尊心己缺乏到了喪失尊嚴的地步,道德聲譽也降低到了任人唾棄的程度!隻為一點癡心不改,一點歉疚心不滅,隻想在你那難以忘憂的心靈上留下一份美好,隻願在你那難以追攀的路上搭上一截長梯!然而我所做出的這一切又有誰能理解?又有誰能心知其意的給道一聲辛苦了!過去的一切是是非非,人家早就當雪泥鴻爪,全然鴻飛不複計東西了,過去的一切恩恩怨怨,人家早就己不屑一顧,悉數事如春夢了無痕!一點犧牲了青春和愛情所培植起來的最喜愛的希望可以當逝去的光陰流去的水不加珍惜,一點毀棄了名譽和尊嚴所陶鑄出來的最輝煌的夢想可以當隔年的皇曆用不上了丟在一旁!我即使再襟懷坦白地為你奔走操勞,也隻能是白費力氣;我即使再以直報怨地從顛沛流離中拉你一把。也隻能是吃力不討好。俗話:一身做不得兩件事,一時丟不得兩條心。這才遭受了多大的苦難?你就頭破血流得如嶗山道士撞南牆了!這才過了幾個春夏秋冬?你就意誌薄弱得如誇父追日到黃河了!你是軟骨頭,你也確實嚐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你是窩囊廢,你又實在曆盡了人世的悲歡離合!你怎麼就不長眼睛,往高處看看,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放棄了你的事業,不正好應了別人作踐你的風言風語!你怎麼就偏偏生了個秤砣腦袋,半點不開竅,你這樣不聲不響地拋棄了你的理想,不更加被人鄙薄得一錢不值!這世間誰人不知人生道路上。不是因為有了希望才堅持,而是因為堅持了才有希望;這紅塵何人不曉個人機遇中,不是因為有了機會才爭取,而是因為爭取了才有機會!
“我仿佛一具被驅逐了靈魂的軀殼,落落寡合地回到城裏。那家夥更加厚顏無恥地逼婚,更可氣的是,他有事沒事兒就跟若虛親近套親情,有一次竟然背著我帶若虛回鄉認親。我氣不打一處出,淚不打一塊來。但更多的時候是被人遺棄被人輕賤的自暴自棄。雨打殘花,風吹落葉,對於一個在情感之路上曆盡磨難,逝去了青春逝去了美麗。而又太過虛浮太過愚妄的女人來,我還有什麼臉麵拘泥於過去的人我是非、貪嗔癡愛,我又有什麼心懷拘謹於如今的得失枯榮、絲恩發怨呢,紅雀蜻蜓難共樹。紫燕伯勞相背去。誰都有獵取生活幸福的自由,誰都有獲得倫之樂的權利!我依稀一個被迫披上嫁衣的怨女,鬱鬱寡歡地聽人折騰。那家夥今送來一件首飾。明送來一件珠寶,後送來一件時髦服飾。我驚異、迷惑、惶恐不安:我驚異的是,一分錢放口袋也要捂三捂的氣鬼,什麼時候改變秉性了,竟然舍得動輒萬兒八千地給人送禮品;我迷惑的是,一個錢掉地上也要吹三吹的芝麻官,什麼時候財大氣粗了,竟然動輒萬兒八千地給人送禮不心痛;我惶恐的是,一個滿腦子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的官場新貴,怎麼可能放得下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人生信條,既然有能耐萬兒八千地給人送禮,也必定貪贓枉法萬兒八千地收人禮金,保不定沉湎於燈紅酒綠,迷戀於聲色犬馬,一旦玩蛇者被蛇咬,玩火者被火燒,讓金錢牽著鼻子走,那不就一隻腳踏上了地獄之門,給家庭帶來滅頂之災,我已然一步失腳百步錯了,豈能再引狼入室、開門揖盜地害了虛兒!
“那是個風翻白浪花千片、雁點青字一行的晚秋時節。那家夥像吃了蜜蜂屎似的神氣活現地跑過來,是省廳的住宅樓落成了,分給他的是二百多平米的三室兩廳,一些兒的歐式家俱,一水兒的日式電器,玉雕字畫,應有盡有。我推不卻他一再地催促,磨不開他一再的央求,像具斷了線的木偶、失了色的泥人來到武昌。一進門,我就為滿屋子撲麵而來的富麗堂皇而大吃一驚。然而我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為了回城而不惜曲意逢迎的黃毛丫頭,不會為了一己的私心、塵世的虛榮而迷失了自己的雙眼;我也早已不是回城後,那個為了逃婚而成舞低楊柳樓台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的時髦女郎,不會為了生活的奢華、門戶的鼎貴而違背了自己的心願。聽著他洋洋自得地掛在書房裏,唯有在展覽館、博物院才得一見的古人真跡墨寶,我渾身刺痛得如芒在背;瞧著他躊躇滿誌地擺在客廳裏,唯有在友誼商店、古玩市場才能一見的各式中外藝術品,我滿身難受得如坐針氈。那家夥越越興奮,越興奮越得意忘形,竟然神乎其神地拉著我,從書櫃抽屜裏拿出一把鑰匙,神神秘秘地用手攥著,走到一間裝有防盜門的室門前,還唯恐泄密似地東張西望了一會兒。開門進去後,就隨即將門反鎖上。室內黑咕隆咚的,窗戶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裏彌漫著一股瘮人的死寂。隨著吧嗒一下聲響,滿屋立時光澤柔和地亮堂起來,我驚奇地發現,窗下一溜低矮的茶幾上,竟然碼放著一長排一人多高的百元鈔票,少也有二三千萬。那家夥不可一世地反背靠在鈔票上,一雙顯得出奇詭異的眼睛閃爍著奸佞與貪婪的焰光:沒想到吧。在你眼裏一錢不值的鄉下人,今也能擁有這麼多錢。從今兒開始,這些錢就是你的了,我們結婚後,你去美國,先買套房子,再買台車,將虛兒轉到美國去留學。你不消疑神疑鬼得,我之所以這樣做。舍得臉麵不要,倒過頭來求你,白了,你是我的女人。若虛是我們家唯一的根苗兒,鄉下人不就圖個腳下有人,墳頭上有人燒香祭祖嗎!我現在是越來越寵愛若虛了,你將他養這麼大。吃了不少苦頭,費了不少心血,你們娘兒倆現在該享享福。顯顯貴。我在國內再奮鬥幾年,給你們再掙點生活費。一旦風聲不好或東窗事發,我就出國跟你們團聚。古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也該我們掙掙臉做個體麵人,再不濟也要做個衣食無憂的海外華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