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頭是越來越安靜了，活在裏頭的人死去了一大半，沒有死去的人也不過是會呼吸的死人。這是一座巨大的豪華的墳墓，墓裏的人每天小心地喘著氣，躡手躡腳地幹著外頭人類的事，仿佛在黑夜裏做著見不得人的事。許是太過的安靜，有人打開了陳年未用的收音機。偏廳裏每日都會傳出生硬的，冰冷的廣播聲，沒有情感的起伏波動，隻有平仄的音調，報道著前線情況，屋子裏的聲音更加的肅穆寂靜了。
“據前線記者報導稱，北地地區霍奇睿督軍最得力副將張成業被東部士兵偷襲受傷，已在昨夜去世。霍奇睿傷怒之下下令將鄭國棟處死，其妻女至今還下落不明……”
顧青青正拿著絨線和針歪著頭，是不是看著身旁的三姨太在跟她學織毛衣。如今入秋了，天氣漸漸轉涼，想著可以打發一些時日織條圍巾也好，冬天的時候就可以派上用場。她低著頭數著手上的針數，一嗗嘟一嗗嘟的小疙瘩，數著眼睛都有些花了。她閉了閉眼睛，定定神，再睜開繼續數著，收音機的裏話嗡嗡地從耳旁吹過，可還是有幾個模糊的字眼落入了耳裏，她緩緩地停住了手，不覺豎起耳朵仔細聽著，身旁的三姨太也同樣如此。收音機的播音員再次講了一遍，兩人這回聽得一清二楚，卻麵麵相覷，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一時都有些不敢相信。那個去年還祝自己新年快樂的人如今一下子死了，沒有見到屍體，隻聽到新聞裏冰冷冷的一句話，就結束了他的這一生。人們對他的記憶也就停留在這句短暫的話語裏。顧青青有些難過了起來，不是她對他有多熟悉，而是突然地有些惆悵生命的無常——在經曆了那麼多，眼見著人一個個死去，她卻還活著反而更加地惜命。
過了好一會兒，她收回了神，低下頭繼續手裏的動作，可是感覺到全身上下的酸痛，估計是一早上一直坐著不動的緣故。她站起了身，想起來走走，可是一起身，眼前一陣的黑幕，她撫上額頭，一手支在沙發的扶手上，彎著腰站著。
“怎麼了？”三姨太見她不對勁，馬上放下手裏的東西，起身扶著她。
顧青青扯出一抹笑容，搖搖手，吃力地回道：“我沒……”突地一下，她失去了知覺。昏沉沉之間，她隻聽到三姨太驚慌失措的叫聲。
再醒來，她已經躺在臥室裏了，三姨太笑意融融地坐在床沿邊看著她。她有些奇怪地坐起身子，三姨太連忙給她放好枕頭讓她舒服地靠在上麵。
“我這是怎麼了？”她問道。
三姨太握上她的手，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伸出另一隻手隔著被子摸了上去，開心地說道：“大夫說，你有兩個多月的身子了。”
“真的嗎？”顧青青詫異的問道，有些不可置信地撫上自己的肚子，那裏居然有一個小生命了。
“真的。真是個粗心的母親，你居然連自己做媽媽了也不知道。”三姨太有些責備地說道，目光又仔細地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有些不滿意地說道，“你也太瘦了，難怪會虛弱的暈倒。晚上我叫下人給你燉個雞湯讓你補補身子……”她又想到了什麼，眉開眼笑地又說，“你那個織的圍巾，可以改織成孩子的絨線衣，不過生下來也該是明年了，現在織是早了些，但也沒關係，孩子總會長大的……”三姨太喋喋不休地講著，麵容上，眼睛裏全是化不開的笑意。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孩子的到來，在越來越安靜的房子裏，孩子的笑聲和哭聲永遠是不會寂寞的。
顧青青摸著自己的肚子，隔著一層皮，一層肉的，仿佛能感覺到裏頭的小生命。心裏頭是五味雜品的。她知道這個孩子是在那個恐怖的下午，在她的不情願中與他結合所產生的一個小生命。這是她恨他的開始，也是絕望的開始，可是現在卻不知道該不該恨他了，因為是他送給她自己這個珍貴的小禮物。在今後的歲月裏，孩子會陪著她度完所剩的生命。
小環憂心地走進來，她說道：“怎麼辦，前線的電話線已經被毀了，我們這邊打電話過去接不到。”
“那就安排個下人負責打電話吧，等那邊能接通了，一定要把這喜慶的事第一時間告訴大少爺，他可是要做爸爸的人了。”三姨太吩咐道，講到最後一句，臉上的笑容愈加地燦爛。
小環按照她的話轉身去辦，可是顧青青叫住了她，說道：“還是先不要告訴他了。如今前方戰事激烈，在這緊要關頭，我不想讓他分了神。”
聽到她的話，三姨太臉上的笑容，不自覺地慢慢縮小了，心裏頭的喜悅也是一點一點地消失了，甚至有什麼東西沉了下去，太過沉重讓她沒有力氣再去發笑，好似一塊巨大的石頭，“噗通”一聲沉入了水中。她也想到了剛才在收音機聽到張副官死了的消息，如今連他都死了，可想而知前線的戰爭是多麼的激烈的，所以對顧青青的話不作他想地同意了。
收音機已經轉了台，開始播放著伶人的戲曲，咿咿呀呀，細聲婉轉，悠揚頓挫的音調在偌大空蕩寂寥的房子裏，猶如一根針刺破了潔白無物的白布，針頭很是突兀地戳了出來，泛著冷冷的光鋒。雖然是隔著無線電，隔著冰冷的機器，那聲音就好從極遠的地方傳來，但還是極快樂的，畢竟是樂曲，畢竟給異常安靜的房子裏添了點人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