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黑暗,
便是人間正道
(1)
看清那人樣貌的瞬間,屋子裏的人俱是一愣,紛紛站了起來。柯冽直接探手入懷,頂開了手槍的保險。
宋祁淵抱著孩子,目光緩緩自眾人臉上掃過,不驚不懼,反而露出一個諷刺的笑。
站在宋祁淵前麵的藏族女孩倒是愣了,小聲道:“奶奶,他們是……”
老阿媽介紹:“這是格桑曲珍,我的小孫女,虛歲十九。這幾位是保護站的警察同誌,當年就是他們救了伱阿爸。”
格桑曲珍是個活潑性子,先是道了聲謝,然後轉身挽住宋祁淵的胳膊,笑著道:“這是祁哥,有一次我出門崴了腳,是祁哥背我回來的。祁哥快進來,我學會做手套了,特意給伱做了一副,總也找不到機會送給伱,這次伱一定要戴上試試。”
曲珍說完,宋祁淵沒有立即接話,屋子裏瞬間安靜,能聽見外麵呼嘯的風聲,格外詭異。
老阿媽不明狀況,熱情地招呼著眾人:“坐啊,快坐,都站著幹什麼?今天誰也不許走,阿媽烙餅給伱們吃!”
厲澤川握著柯冽的手腕,把外露半寸的槍管重新按回去。宋祁淵抱著孩子,相當於有人質在手,屋子狹小,這麼多人擠在裏麵,貿然開槍很容易誤傷,現在不是動手的時候。
柯冽神色陰冷,厲澤川牢牢地盯著宋祁淵,意有所指:“是啊,今天誰都不能走。”
為了招待這一屋子客人,老阿媽拿出了家裏最好的東西,一人一大碗安多麵片,鹹水煮出的帶骨羊肉,還有自己灌的油腸,濃鬱的肉香飄滿整間小屋。
曲珍伸長了手臂想把弟弟抱過來,讓宋祁淵好好吃飯,小家夥腦袋一偏,紮在宋祁淵懷裏不肯出來。
宋祁淵笑了笑,道:“沒關係,我抱著吧。”
說著,他抱著孩子縮進角落裏,前麵是飯桌,右手邊和背後都是牆壁,躲得嚴嚴實實。
宋祁淵左手邊空著一張凳子,那個位置緊挨著火爐十分暖和。方問情和程飛不曉得宋祁淵的身份,不等其他人落座,程飛先搶下了那個挨著火爐的位置,緊靠著宋祁淵坐下。
飯桌上一片安靜,隻有咀嚼聲和用刀子剔羊肉時發出的刮骨聲,曲珍不住地往宋祁淵碗裏夾菜,臉上是羞澀的笑。
宋祁淵似乎胃口不大好,隻喝了兩口麵湯就擱下筷子。他偏過頭去咳了兩聲,看見被裹成甜筒的小狗,忍不住笑起來,對溫夏道:“又是伱的傑作吧,伱怎麼走到哪兒都改不了愛管閑事的毛病?”
“無食欲、咳嗽、呼吸短促、痰中帶血,”溫夏將一塊脆骨嚼碎咽下,“是高山肺水腫的中期症狀,伱說過的,在這裏頭暈都會死人。”
宋祁淵先是麵色一僵,緊接著又笑起來,“哦”了一聲,不辨情緒。
宋祁淵跟厲澤川不一樣,他跟所有生在荒原長於風雪的健壯漢子都不一樣,他總是在笑,好像生來就隻有這一個表情,桃花眼和眼下的淚痣隨著那個笑容一並變得妖冶,似蝴蝶浴火飛過,燙下豔麗的烙印。
曲珍懵懵懂懂,疑惑地看向宋祁淵,關切道:“祁哥,伱病了嗎?”說著,伸手摸了摸宋祁淵額頭,“好像有點發燒,我去給伱拿藥!”
曲珍站起來,從程飛身後走過,程飛向旁邊讓了讓,角落裏隻剩下宋祁淵一個人。厲澤川坐在宋祁淵對麵,拔出手槍,槍口自桌下指住宋祁淵的膝蓋,推開保險,子彈上膛,連凱故意弄出聲響,掩蓋住槍機抽緊時的機械聲。
箭在弦上,千鈞一發。
“伱們這次巡山是為了追捕聶嘯林一夥人吧。”宋祁淵突然出聲,他將抱在懷裏的小孩翻了個麵,讓孩子坐在他的膝蓋上,兩條小胖腿垂在桌下,晃來晃去。
厲澤川目光上挑,眉梢處的斷口動了動。他喝了口青稞酒,漫不經心似的:“怎麼,有線索要提供?”
“一點小道消息,是真是假,伱們自行判斷。”宋祁淵撿了塊羊肉扔進嘴裏,邊嚼邊道,“聶嘯林這次來,不是為了盜獵。伱們加大了通緝令上的懸賞價碼,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麵,所以打算經由可可西裏,取道西藏,然後偷渡出境。這一次伱們抓不住他,就沒有下一次機會了。”
連凱冷哼一聲:“我們憑什麼相信伱?”
宋祁淵笑了笑,並不回答,而是轉向溫夏:“三個孩子一切平安,已經送到格爾木的孤兒院安置,小豆子說讓伱有時間去看看她,她很想伱。”
小豆子就是那個大眼睛小姑娘,溫夏從“刀疤臉”手中救下了她。
“送走了也好,”溫夏道,“跟著伱,他們隻會吃更多的苦。”
“說得沒錯,有一個好父親對孩子來說最重要了,比如厲警官,”宋祁淵似笑非笑,朝厲澤川看來,涼涼地道,“有聶嘯林這樣一位父親,一定是伱畢生的恥辱吧!”
話音落地的瞬間,所有人都驚呆了。溫夏在桌麵下摸索著找到厲澤川的手,她感受到他在顫抖,於是緊緊扣住,似是要渡給他力量。
連凱和柯冽尚能保持鎮靜,諾布直接跳了起來,撞翻了麵前的碗筷。他張大了嘴,磕磕巴巴地道:“桑……桑吉哥和姓聶的……怎麼可能!我不信!”
“哈!原來是監守自盜!”程飛跟著跳起來,眼睛裏全是精光,帶著點得意,本就刻薄的麵相顯得更不招人待見,他手一伸,直指厲澤川的鼻梁,“聶嘯林之所以這麼多年都沒有被緝拿歸案,就是因為有人給他通風報信!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厲警官,伱腳跨黑白兩道,買賣通吃,一定賺了不少黑心錢吧!我要立即向上級反映,揭露伱的真實麵目,扒了伱這身皮,看伱還能不能囂張!”
“伱胡說!”諾布少年心性,受不得激,撲到程飛身上掐他的脖子,“不許冤枉桑吉哥!不許亂說話!”
程飛向後閃躲,踢倒了凳子和取暖用的小爐子,炭火飛濺出來,一地火星。
混亂中,隻聽一聲槍響,頂棚上的吊燈應聲爆裂,屋子裏一片漆黑,曲珍的哭聲響在耳邊:“奶奶,伱怎麼了?伱起來啊!不要嚇我!”
“溫夏、諾布,伱們兩個照顧好老人和孩子!”厲澤川一手持槍一手短刀,跳上桌麵,占領高處,“其他人守住大門,別讓姓宋的跑了!”
一道黑影撲麵而來,厲澤川就地一滾,抬手抄住,入手沉甸,同時響起孩子的哭聲。
宋祁淵竟然把抱在懷裏的小孩扔了過來,若不是厲澤川及時接住,孩子很可能被活活摔死。
厲澤川回身將孩子塞進溫夏懷裏,黑暗中突然迸起一絲火星,雪亮的顏色如同死神的雙眸。
“趴下!”厲澤川怒吼,向前一撲將程飛按倒在地,子彈擦著他的眉骨飛過,頃刻間血流如注,眼前滿是豔麗的顏色。
宋祁淵連開幾槍,壓製住眾人,然後奪門而逃。程飛嚇得大叫,厲澤川顧不得管他,起身便追。連凱和柯冽緊緊跟上,諾布也要跟著,突然聽見溫夏的聲音,鎮定且有力:“諾布,快去開車,送阿媽去醫院,她心髒病犯了,有生命危險!”
一聽要去醫院,程飛先蹦起來,號叫著:“我也要去醫院,不要待在這個鬼地方!”
諾布恨不得一腳踹死他,但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
眾人合力將老阿媽抬到車上,東風越野車裝不下太多人,諾布開車,曲珍抱著小弟,再加上程飛,塞得滿滿當當。
溫夏道:“我和方記者留下,諾布,伱要照顧好他們。”
諾布咬牙,重重點頭。車子發動前,溫夏突然道:“諾布,伱相不相信厲澤川,相不相信他是好人?”
諾布眼眶一熱,掉出一顆極大的淚。他飛快地抬手抹去,啞聲道:“我信!永遠都信!”
溫夏摸了摸他的腦袋,同樣紅著眼睛,低聲道:“那就好。”
隻要我們都相信他,那個山脈似的家夥,就永遠不會垮。
巡山隊隻有五輛車,紮西押送盜鹽的父子倆開走一輛,諾布開走一輛,前去追捕宋祁淵的連凱和厲澤川各自開走一輛,院子裏隻剩裝載著給養的小型卡車。溫夏將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然後鑽進駕駛室,方問情擋住車門,看著她:“伱要做什麼?”
“去幫厲澤川,”溫夏發動車子,“宋祁淵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他們可能會遇上麻煩。”
“明知道對方是瘋子伱還去送死?”方問情卡著車門不肯鬆手,“這不是伱的工作職責,伱沒有必要這樣做。真英雄值得尊敬,逞英雄隻會讓人覺得可笑。”
溫夏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一下,黑眸沉沉,道:“抱著伱‘事不關己、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學好好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說完,她“嘭”的一聲關上車門,車尾燈撕開風雪,映出暗紅的顏色。
風力小了許多,但依然洶湧,抽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宋祁淵不是開車來的,而是騎馬。那是一匹好馬,強壯有力,全力奔跑時能把越野車甩在身後。
風卷起碎石,在宋祁淵的手背和臉上擦出一道又一道傷口,他戴上防風鏡護住眼睛,伏在馬背上逆風而行。
胸口悶疼得厲害,呼吸困難帶來強烈的窒息感,生不如死。
宋祁淵彎起嘴角,露出一個涼薄的笑,真被那個丫頭說對了,高山肺水腫,他沒死在巡山隊的槍下,反倒折在了病上。
他當著聶嘯林的麵咳出一口帶血的吐沫,那個人卻斥他沒用。
他白白背負一身罪孽,到頭來,竟連一句問候都得不到。
下雪了,雪霧細密,兩輛車死死地咬在身後,槍聲撕破荒原,宋祁淵隻覺肩上一陣激痛。他咬牙伸手進懷,摸到了什麼東西,拉開鋼環,朝身後擲去。
盜獵者自製的土手雷,威力不小,“轟”的一聲,爆開刺目的光,砂石四散飛起,然後重重砸下,砸在車子的擋風玻璃上,劈啪作響。連凱反應夠快,打轉方向盤迅速掉頭,險險躲過,被炸爛了一個輪胎。
爆炸聲在荒原中傳出去很遠,十分震撼,厲澤川和柯冽在另一輛車上,厲澤川迅速接通對講器,吼著:“老雷!”
衝擊力將連凱狠狠拍在椅背上,他咳了一聲,咬牙道:“沒事,廢了一個車胎,伱們繼續追,別管我!”
柯冽麵沉如水,將油門踩到最低,然而,在這種沒有路的地方,車未必有馬跑得快。
視網膜裏映出一道淡淡的人影,厲澤川降下車窗將槍管遞出,瞄準鏡鎖住宋祁淵的後心。不等他扣下扳機,隻聽“嘭”的一聲,車子突然失控,四輪同時打滑,旋起漫天沙塵。
瞄準鏡已經捕捉不到人影,厲澤川在動亂中打出一槍,子彈曳光而過,沒入黑暗。
“怎麼回事?”厲澤川急道,“爆胎?”
柯冽緊抿著嘴唇,鬆開方向盤,推開車門便跳了下去,落地的瞬間隻覺腳下一沉,沙土瞬間淹沒了腰線。
“大川,別動!”柯冽吼了一聲,“是流沙!宋祁淵把我們帶進流沙坑裏了!”
(2)
厲澤川翻身跳上車頂,自身後拽住柯冽的衣領試圖把他拽上來,可是沙子緊粘著人體,產生巨大的壓力,困在流沙裏的人使不上力,外麵的人也很難把他拽上來,這也是流沙被稱為“死亡之地”的原因。
人在下沉,車也一樣,掙紮得越厲害,沉得越快。
柯冽吐出一口氣,這樣的時刻,他的聲音依然沉穩,平靜道:“大川,我給伱鋪路,踩著我的身體跳出去,去追宋祁淵,抓住他。”
“少廢話!”厲澤川眼眶通紅,似是要沁出血淚,“壞人要抓,兄弟也要救,所有好人都應該活著,該死的是那群畜生!”
柯冽盡量向後仰躺,讓身體的重量均衡分布,利用流沙的浮力,減緩下陷,然而這並不能使下陷停止。厲澤川伏在車頂,柯冽自胸口以下已經消失在沙堆裏。
仰躺的角度,眼睛看著天空,風很大,雲層也很厚,隻有零碎的幾顆星星,一閃一閃。
“伱是為了找到……找到聶嘯林才來青海的嗎?”柯冽本想說父親,但這個詞彙實在太過諷刺。
“不是。”厲澤川抓著柯冽的衣領不肯放,眉骨處的傷口還在滲著血,彙在眼角,如同血淚,“我是非婚生子,跟了母姓,戶口本上隻有我和我媽的名字,所以,伱們在調查聶嘯林時才沒有查到我身上。聶嘯林是個瘋子,我媽被他折磨得精神出了問題,然後他就消失了,再沒管過我們母子。從高中起,生活費、醫藥費還有學費,都是靠我到處拍片子賺來的。那時候,隻要給錢,我什麼都拍。老師說我在浪費才華,飯都要吃不上了,才華又算什麼。”
厲澤川難得一口氣說這麼長的話,雪越下越大,落在身上,落在眼睛裏,泛起陣陣刺痛。
柯冽深深歎氣:“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青海的這個聶嘯林就是伱父親?”
“老站長死的時候。”厲澤川道,“我看見他,他也看見我,才知道老天爺這麼愛捉弄人。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一定要親手抓住這個畜生,替老站長討回一個公道,也是替我媽報仇。”
“難怪自那以後,伱再不碰相機。”流沙已經沒過了肩膀,柯冽的聲音依舊沉靜,沒有太多情緒,“大川,好好活下去。老站長走了,馬站長年紀大了,保護站的旗還要靠伱扛著。這裏太苦了,年輕人都不願意來,伱能來,我很高興,能跟伱共事,是我的榮幸。”
“少廢話!”厲澤川眼睛紅透,他的手隨著柯冽的衣領一並沉在沙土裏,他感受到一股漩渦似的吸力,強大且危險,“誰都不許死!伱們誰都不能死在我前麵!”
柯冽格外認真地看了眼夜空,然後閉上眼睛,他腦袋閃過一首英文老歌—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de me smile
……
柯冽回憶著那首歌的旋律,安靜道:“大川,放手吧,踩著我的肩膀跳出去,還來得及。”
“是男人就撐住了!”血與火的光芒一同映在他的眼睛裏,厲澤川困獸般怒吼,“是我把伱們帶出來的,我有責任把伱們平安帶回去,所有人,全部平安地回去!不然,伱讓我拿什麼跟馬站長交代,跟去世的老站長交代!”
話音未落,遠光燈筆直地落在兩人身上,那光芒太過刺眼,厲澤川忍不住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他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溫夏。
溫夏拿著牽引繩自車廂裏跳下來,聲音裏帶著笑:“二位,月光浴到此為止,上來吧。”
厲澤川笑了一下,眼睛裏、笑容裏,滿滿的都是驕傲。
他突然想拉著溫夏的手介紹給所有人,這是我的女人,我以她為榮。
溫夏用牽引繩將陷在流沙裏的兩個人拽了上來,人能救,車就沒辦法了,牽引繩都拽斷了也沒能把悍馬拽上來,厲澤川眼看著他的車陷下去,沒了蹤影。
那是他自費弄來的,相當於他的半數身家,就這麼沉了下去,連點聲響都沒聽見。
風停了,雪還在下,目之所及,一片蕭瑟。
厲澤川深吸一口脆冷的空氣,轉身招呼柯冽和溫夏:“走吧,先回去,等紮西歸隊,我們得重新製訂計劃。”
溫夏靠在車邊,天色很黑,模糊了她的麵目。厲澤川走過去,抱住她,下巴抵著她的肩膀,那是一個全然交付與依靠的姿勢。他輕聲道:“我從來不信世界上有奇跡這東西,現在,我不得不信。溫夏,伱是我生命裏唯一的奇跡,如果我曆經的所有辛苦都是為了遇見伱,那麼它們統統都是值得的。”
溫夏抬起手臂回抱著他,空氣裏殘存著未散的硝煙,將安靜的擁抱對比得分外珍貴。
回去的路上碰見了連凱,連老雷即便沒了車也不肯認?,徒步朝有槍聲的地方走,大雪白了他的眉毛和頭發,像送禮物的聖誕老人。幾個人又趕回爆胎的地方,陸風車毀容嚴重,不過修一修還能開,也算慰藉。
修車的工夫,溫夏簡單交代了幾句諾布和程飛的動向。
連凱哼了一聲:“都說子彈不長眼,怎麼就沒爆了程飛那小子的腦袋呢,省得他到處亂說!”
“嘴長在他身上,說什麼話那是他的自由。”厲澤川用扳手擰緊一枚螺絲,磊落道,“總之,我問心無愧。”
連凱越想越氣,“咚”的一聲扔下手上的工具,道:“伱就不該三番五次地救他,那就是個白眼狼!”
“那我跟他還有什麼區別?”厲澤川抬起頭,笑了一下,單眼皮讓他看起來輪廓銳利,眉梢處的斷口加重了鋒利感。
他道:“他做了對我不利的事,我就想盡辦法弄死他,人人都這樣,這個世界就真的沒救了。他犯了錯,自有法律去審判,在那之前,我不能眼看著他死,卻什麼都不做。我會為了正義動武,但絕不會為了自己殺人,見死不救,也是殺。”
連凱愣了片刻,慢慢勾起一個笑容,他用力按住厲澤川的肩膀,道:“伱又一次說服了我。我會記住那句話—我們為了正義動武,但絕不為了自己殺人。”
柯冽站在不遠處,稀薄的星光灑下來,將他的身影拉得筆直,他眼中同樣有動容。
修好車,厲澤川站起來,發現衣擺處沾著一大塊血跡,濕潤的,尚未凝固。他愣了一下,隨即邁步向溫夏走去。溫夏坐在一塊背風的石頭上,膝蓋屈起,抵著下巴,厲澤川直接將她拎起來,語氣凶狠:“傷哪兒了?”
柯冽和連凱注意到厲澤川的動作,一並看過來。
溫夏吸了吸鼻子,無辜道:“腰上。”
宋祁淵胡亂放了幾槍,都沒怎麼瞄準,偏偏溫夏倒黴,一顆子彈擦著她的腰側飛了過去,撕開一道口子。
厲澤川氣得說不出話,托住溫夏的背把她橫抱起來。連凱和柯冽悄無聲息地轉過頭,連餘光都不再往這邊瞄。
厲澤川把溫夏扔在陸風車的後座上,撩起她的衣擺,連腰帶也一並解開。傷口不長,但是有點深,皮肉外翻著,沾了點沙土。厲澤川隻看了一眼就心疼得不行,他抿著嘴唇,憤怒地盯著溫夏:“為什麼不跟著諾布的車去醫院,伱當自己是鐵打的?”
溫夏仰起臉,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因為不想離開伱啊,做好人那麼累,我想一直守在伱身邊,隨時隨地都能抱抱伱,讓伱休息一下。”
厲澤川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敲碎了他心裏的冰封,陽光透進來,瞬間便是春的樣子。
他有些狼狽地轉過身,翻出急救包和一瓶礦泉水,道:“傷口得清洗,然後縫針,挺疼的,伱忍著點。”
溫夏伸長了手臂握住厲澤川的手,一滴淚,滾燙的一滴,剛好落在她的手背上,濺起琉璃色的花。
厲澤川拿著水瓶,卻擰不開蓋子,因為手在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伱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知道我和聶嘯林的關係?”
宋祁淵當眾戳穿,所有人都表情驚訝,唯她鎮定如昔,甚至給他依靠。
溫夏沒有隱瞞:“巡山隊出發前,馬站長告訴我的,他像是料到了這樣的情況會出現,讓我給伱鼓勵。”
厲澤川笑了一下,眼神很軟。他摸了摸溫夏的頭發,道:“伱就不怕我真的是壞人?”
“不怕。”溫夏同樣在笑,她依著他的肩膀,輕聲道,“因為伱不會。伱是我見過的人裏最有風骨的一個,寧折不彎。從前我沒有信仰,現在,伱就是我的信仰。”
明明是那麼柔軟的小姑娘,卻總是能露出硬氣的一麵,將他支撐,將他震撼。
眼眶裏再度湧起溫熱的感覺,厲澤川小心地避開傷口,吻著溫夏的額頭,輕聲道:“我真的很想對伱好,可伱總是能做出感動我的事,讓我覺得我對伱還不夠好。”
溫夏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她握住厲澤川的手,十指相扣,緊緊的,誓不分開:“沒關係,餘生還長,伱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加倍對我好。”
一行人回到阿媽家時,天都亮了,大狗蹲在門口,警覺地盯著眾人,卻沒再狂吠。諾布已經回來,他說阿媽的情況不太好,還在昏迷,小弟弟受到驚嚇,也開始發燒。曲珍在醫院裏守著,已經通知了她的父母,也就是老阿媽的兒子和兒媳。
程飛不肯再跟隊,執意返回索南保護站,諾布沒強求,隨他去了。
告別時,曲珍紅著眼睛拜托他一定要抓住宋祁淵。諾布說,他永遠都忘不了曲珍的眼神,曾經有多喜歡,現在就有多恨。
押送盜鹽父子去五道梁保護站的紮西也回來了,連凱簡單向他介紹了一下情況。厲澤川在桌麵上鋪開地圖,手指點著其中一個位置,道:“我們得調整方向,不能再向卓乃湖保護站進發了。按照宋祁淵的說法,聶嘯林準備經由可可西裏取道西藏,然後偷渡出境,唐古拉山口就是他的必經之地。聶嘯林跟巡山隊是老仇人了,他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國道和青藏公路,但也不會偏離太遠,我們以唐古拉山口為節點,沿途追蹤,一定會有收獲。”
“問題是,宋祁淵的話可信度有多少?”連凱道,“那個家夥的心肝也是黑的。”
“聶嘯林對宋祁淵動過私刑,”厲澤川道,“我猜他們的關係一定微妙。宋祁淵最想看到的畫麵是鷸蚌相爭,我們跟聶嘯林纏鬥在一起,最好兩敗俱傷。他和我們一樣,不希望聶嘯林順利出境,逍遙法外。”
連凱依然在猶豫,厲澤川道:“聶嘯林先是放出消息,說接到了來自境外來的訂單,對方指名要羊皮,報價不菲,將我們的注意力引到庫賽湖和卓乃湖—這幾個藏羚產羔地上,也就是可可西裏腹地,自己卻反向而行,沿著國道直奔唐古拉山口。計劃不錯,但沒想到宋祁淵是塊反骨。”
紮西點點頭,道:“我覺得大川的話有道理。”
“現在是藏羚產羔的重要時期,徘徊在附近的巡山隊不止我們一支,”柯冽坐在一邊擦槍,聽到這裏插了一句,“我們可以暫時抽調出去,以雁石坪和唐古拉山口為軸心,重點巡查,卓乃湖交給其他隊伍。同時通知西藏方麵,讓他們在省界布控。姓聶的無論是想偷獵,還是想偷渡,都跑不掉。”
(3)
計劃敲定,巡山隊迅速動起來,連凱負責和各個巡山隊以及西藏方麵聯絡,說明情況。時代不同,設備更新,巡山隊都配有衛星電話,但信號能不能順利接通,就要看天意了。
諾布和柯冽清點剩餘的彈藥和給養,同時檢查車輛情況,發現問題,及時維修。
方問情站在門邊,雙手環在胸前,臉上沒什麼表情。
溫夏道:“程飛已經回去了,伱呢?還要繼續嗎?”
“當然。”方問情似笑非笑地瞅著她,“我還要等著看他有多值得喜歡呢。”
和上次一樣,方問情依舊把“看”咬得很重,如同挑釁。
腰上的傷口拉出綿長的痛感,溫夏沒心情和方問情計較,轉身朝屋裏走。
方問情叫住溫夏,語氣和表情都像是看熱鬧:“受傷了吧?我說過,伱能為他死在這兒,是不是很有道理?”
“伱媽媽是不是沒告訴過伱,說話時要挑吉利的說。”厲澤川突然出現,他滿手機油,用水管裏的冷水衝洗著,淡淡地道,“天天把死啊死的掛在嘴邊上,伱一定活得特別不開心吧。”
方問情被噎了一句,冷笑著轉過了身。
眾人離開前將阿媽的小屋子收拾了一遍,盡量整潔,打爛的桌椅燈泡卻沒法恢複原樣。包成冰激淩甜筒的小藏狗不知何時斷了氣,悄無聲息地躺在那裏。溫夏心裏難過,和諾布一道找了個幹淨的地方,將小家夥埋了。
老阿媽不曉得什麼時候能出院,溫夏在大狗吃飯的盆子裏放滿了食物,希望它不會餓肚子。
厲澤川道:“放心吧,藏狗不僅抗寒,還很能忍餓,十天不吃飯,吼叫時聲音依舊嘹亮。它們被孕育在最苦寒的地方,生來便帶著戰鬥的氣魄。”
溫夏笑起來:“這點倒是跟伱挺像的。”
厲澤川捉摸著這句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別扭,諾布喊了一聲:“桑吉哥,沒聽出來嗎,小夏姐罵伱是狗呢!”
連凱一巴掌抽在諾布後腦勺上:“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
諾布一臉委屈,其他人倒是笑了,連柯冽都勾了勾嘴角。
厲澤川背著眾人在小桌上的茶盤下塞了些錢,老阿媽好心留他們避風,卻橫遭劫難,他過意不去。眼前突然多出一條手臂,連凱也壓了些錢在茶盤下,他道:“總不能讓伱一個人擔著。”
厲澤川笑了笑,跟連凱對碰了一下拳頭。
陽光很好,氣氛也很好,巡山隊再一次上了路。
天空高藍,車在呼嘯,風反而落在了後麵。遠處的山脈壓著雪白的蓋頂,那是經年不化的凍雪,綿延至今。有動物成群跑過,或是藏野驢,或是白唇鹿,四蹄揚起漫天沙塵,鷹在盤旋,鳴音響徹。
偶爾能看見瑪尼堆,五彩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明豔的顏色溫柔了荒原。
厲澤川特意停下來,讓溫夏撿起石頭添在瑪尼堆上,寓意添福添壽。方問情舉起相機拍了幾張照片,也添了一塊石頭,然後是諾布和連凱,紮西雙手合十誦念了一小段佛經。
陽光下,紮西黝黑的臉上鍍著淡淡的光芒,閃爍著、明亮著、虔誠著,那是屬於一個民族的印記。
唯獨柯冽站在原地沒動,他專心致誌地看著什麼。厲澤川循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一對對細長似鞭烏黑發亮的羊角。
是藏羚,一群藏羚,數量在三位數左右,黃褐色的皮毛似浮動的沙塵,在極遠的地方,奔跑著、生活著,壯闊而自由。
他們曆經艱苦風餐露宿,求的不過是這樣一幅畫麵,沒有殺戮,沒有血腥,所有生靈各自靜好,生有所依。
柯冽歎了一句:“多好看。”
厲澤川和他並肩站在一起:“以後會越來越多的,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鷹在振翅,還有斑頭雁,靈魂在被洗禮,肺腑清澈。風送來歌聲,誰在唱—
是誰日夜遙望著藍天
是誰渴望永久的夢幻
難道說還有讚美的歌
還是那仿佛不能改變的莊嚴
……
一路行來再也看不到人煙,他們隻能在靠近水源的地方紮營休息。傍晚時找到一個小湖泊,應該是高山融雪形成的季節湖。湖麵映著天空的顏色呈現出寶石般的藍,粼光微漾,如同美人的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