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完婚之辱
夜晚的東都分外寧靜,卻又注定不平靜。
天空低得如黑絲絨般觸手可及,沒有一顆星星,晚風拂過,帶來一絲壓抑與沉悶。
今日是東宸國的寧和公主白清幽與鳳秦國的左賢王鳳絕成婚之日。
禮成過後,晚上風雲驟變,下起入秋以來最大一場雨。
寒風夾著雨點嘩嘩而下,打在地上濺起層層白霧,整座王府頃刻被迷蒙的雨霧籠罩。門窗上張貼的豔紅的“喜”字在西北風中瑟瑟直搖。“嘎”的一聲,手臂粗的喜燭被狂風掃落,橫在地上,斷成兩截。
婚宴被突然而至的暴風驟雨打亂,王府中丫鬟小廝手忙腳亂地收拾著,賓客們紛紛躲入前廳避雨,誰也無心鬧洞房,早早散了。眾人私下裏紛紛議論,大婚之夜卻斷了喜燭,可不是好兆頭,王爺與王妃想要天長地久,似乎連老天爺都不幫襯。
喜房中,一雙紅燭漸盛,漸漸顯出案幾上一對琉璃交杯酒盞,裏邊盛滿琥珀色酒液。一名女子端坐喜床上,正是東宸國的寧和公主白清幽。
清幽摘下沉重的鳳冠,露出清麗的麵容來,一半在燭光下,一半隱在床梁陰影中。她舒了口氣,揉了揉酸痛的脖頸,婚禮折騰一天,她的確累了。
窗外雨聲重重敲打在樹木枝葉間,劈裏啪啦的聲音,掩蓋住屋外所有的嘈雜。其實清幽剛才聽到了丫鬟們的議論,隻輕輕一笑。她才不在乎天長地久,更何況名曰聯姻,她其實隻是個人質。鳳秦國想通過和親鉗製東宸國。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漸漸稀疏,單調的聲音重複著,令清幽昏昏欲睡。
突然“砰”的一聲,雕花木門被人大力撞開,一個身影連同漫天漫地的冷意濕氣一齊進入喜房。
清幽猛地驚醒,眉頭輕皺,麵無表情地看著闖入之人,是她的夫君鳳絕。
鳳絕身量高俊,一身大紅喜服,墨黑的發用狐貂絨層層盤起,別有一番草原異域風情。他生得極英俊,麵龐棱角若斧劈刀削,劍眉飛揚,男兒氣魄渾然天成,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如寶石般璀璨明亮,尤其惹人注目。
清涼的夜風將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卷來。清幽似被酒氣嗆著,輕咳一陣,不悅道:“王爺喝多了!”
鳳絕半依著門口,長眸略見迷蒙之色,他鬆了鬆領口,露出陽剛氣十足的喉結,笑道:“惜惜,本王才沒喝多,清醒得很。”
惜惜!是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清幽麵色一僵,看來她的夫君今晚確實喝得太多了,竟連她是誰都沒瞧清楚。揚起頭望著他含笑的眼,她冷嗤道:“王爺還是先去醒醒酒吧!”她心中不屑,都言鳳秦國的男人,生於燕祁山腳下,以酒為水,以馬背為床,個個都是英雄豪傑。現在入主中原繁華之地,竟然幾杯酒就醉了。
鳳絕頭腦昏沉,抬起眼來,卻見眼前女子一襲鮮豔的紅色嫁衣,如同一道閃電照亮整間屋子。滿目皆是喜慶的紅色,唯一不協調的是,她清冷的麵容帶著淡淡的蒼白。
他用力甩甩頭,終於瞧清楚她白玉般的容貌,嫣紅的雙唇,烏黑的瞳仁裏透著一分純淨。純淨?眉間怒意漸起,他勾唇冷笑,幾步跨上前,長臂一攬,將清幽往榻上一拉。
清幽腦中“轟”的一聲,渾身氣血直往上湧,又氣又羞,推開鳳絕便往門口衝去。想不到鳳絕竟如此放肆。出嫁之前她聽說左賢王鳳絕隻知爭戰沙場,不近女色,無妻無妾。可如今她所見到的,完全不是這樣。
清幽剛跑出幾步,忽覺膝間一軟,跌倒在地,原是鳳絕擲出酒盞擊中她。腰間被人猛力一拽,天旋地轉間她已被他壓在身下。她揚起手,想給他一耳光,尚未碰到他,他已握緊她微涼的手指。她想抽回手,他卻細細吻上她的手指,溫柔又輕柔。
她驚愕的瞬間,他忽然將她往身前一拉,頭一低,炙燙的唇便吻上她。濃烈的酒香衝入鼻間,她皺起眉,他果然喝得爛醉。她奮力推他,雙手卻被他握緊,反扣在頭頂。動彈不得,她隻得惱怒地瞪著他。她才不要被爛醉的人毀去清白,即便這個人是她的夫君。更何況,也許此時他將她當作別人。
燭火幽幽跳動,將他們交疊的身影映在牆壁上,屋內流動著曖昧難言的氣息。
片刻,鳳絕突然停下吻,迷亂地望著清幽,眸裏溢出月輝般的溫柔。他俯下身來,唇膩在她頰邊呢喃,“惜惜,別反抗。乖,讓我好好疼你。”
他的吻溫柔又輕柔,甚至是小心翼翼,卻不是因為她。惜惜,他始終喊得是別人的名字。清幽羞憤難當,想也沒想,朝他薄唇狠狠咬下。
鳳絕一時吃痛,隻得鬆開清幽。
清幽趁機將鳳絕推離三尺遠,見鳳絕星眸迷醉,猶未醒透,她拿起桌上的琉璃交杯酒盞,將冰涼的酒液潑了他滿麵。
烈酒灼燒著唇角方才被咬的傷口,針刺般疼,鳳絕終於清醒,沉下臉,抬手拭去唇角血跡,看清楚喜房中的清幽,頭上鳳冠已自行摘下,一襲烏黑亮麗的長發披瀉於肩,好似岩間飛落的瀑布。他不悅道:“誰讓你自行摘下鳳冠?”
風聲在屋中來回穿梭,窗上樹影被狂風吹得淩亂不堪。
燭火黯了黯。清幽抬頭凝視鳳絕,他英俊的麵龐被豔麗的喜袍襯得十分好看。良久,她輕輕啟口:“王爺介意?鳳冠本公主戴回去便是。”人在屋簷下,今晚她不想與他計較,更何況他已經醉了。
鳳絕輕哼一聲,上前勾起清幽下巴,冷嘲道:“姿容一般,東宸國的公主,不過爾爾。”
清幽悠悠回道:“王爺娶的是我公主的身份。若要美色,花街柳巷個個都是人間絕色,王爺隻管移步,本公主要早點休息,不送。”
鳳絕聽罷,臉色更青,眸中隱透出想要摧毀一切的暴戾之色,冰冷道:“你以為本王想來?剛才本王喝多認錯人,本王才不屑碰你這隻破鞋。”
燭光搖曳,突然燭芯一爆,清幽的心亦跟著漏跳一拍。他的話說得太難聽,她皺眉,瞪著他:“鳳絕,你什麼意思?”
鳳絕眼裏皆是輕蔑,勾唇冷笑:“字麵上的意思。”
寒風吹得雕花木門撲簌搖晃,冷風直鑽入頸間,清幽心中湧上強烈的羞辱感,薄怒道:“你有病!你怎能這樣羞辱我?我向來潔身自好!今日才嫁給你,你憑什麼這麼說?”
眼前的她倔強地仰著頭,清澈的雙眸含著霧氣,鳳絕有瞬間恍惚,眼皮一跳,轉臉不再看她,看不清表情,唯有聲音冷若寒霜:“裝什麼貞潔?我早聽說你與軒轅無邪有私情。”
清幽氣急:“我們是兄妹,你胡說什麼!”
“兄妹?”鳳絕轉身,似聽到極大的笑話,譏諷道:“你是異姓公主,姓白不姓軒轅。沒有血緣關係,如何不能有私情?你自己心裏清楚,別想將本王當傻子。”
他的語氣篤定,清幽突然覺得底氣不足,伸手抓住鳳絕衣擺,認真道:“王爺,其實我失憶了,以前的事想不起來,可我和軒轅無邪真沒什麼,真的,你信我!”
此刻她雙眸清澈見底,滿是懇切,鳳絕眼底似有莫名的情緒翻湧,沉默片刻,猛地將清幽從榻上提起,寒聲道:“本王沒興趣知道你從前的事。記著,本王娶你隻是政治聯姻。你不要妄想自己不應得的東西。還有,本王後日要納妾,勞煩王妃著手準備。”說罷,他陡然鬆開手。
清幽隻覺身子一輕,身下一涼,整個人被他無情地丟擲在地。她保持著鎮定,淡淡回道:“王爺請放心,我永遠也不會愛上你,也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所以,不管王爺娶多少女人回來,本公主都不介意,甚至樂見其成。”
龍鳳喜燭突然爆出一團火星,鳳絕身軀一僵,臉色微微發白,“我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你!”她決絕的話語異常刺耳。他一瞬不瞬盯著她,黑眸裏有火焰跳動,時隱時滅,本是收緊的拳頭鬆開,複握緊,又鬆開,終咬牙道:“本王不知東宸國送你來和親有什麼目的,你最好給本王記著。若你背叛本王,或企圖對鳳秦國不利,本王定叫你生不如死。”
說罷,鳳絕甩袖離去,大紅色身影頃刻消失,隻餘兩扇雕花木門在風中“砰砰”撞擊彼此,冷風夾著細雨肆虐,寒冷更勝方才。
空蕩蕩的喜房,無半點人聲,唯有屋簷上細碎的雨聲,淅淅瀝瀝。
清幽撐住床榻,狼狽地自地上爬起,偏過頭去,隻見梳妝台上銅鏡中,燭火倒映出一張清麗的容顏,眉畫新月,秋波流動,卻掩不住蒼白。
次日午後,清幽讓府中準備好馬車,明著說去東都街上走走,其實暗中她想找個穩婆給自己驗身。昨晚鳳絕的神情與話語並不像是空穴來風,連她自己都懷疑起來。
正值入秋,王府門前遍植銀杏,扇形的葉子在淺淡的陽光映照下,一片金黃。
金玲是清幽從東宸國帶來的陪嫁宮女,身手不錯,負責保護清幽。她早就等候在王府門前,見清幽緩步走來,忙撩起馬車珠簾,恭聲道:“公主,請上馬車。”
清幽輕輕頷首,正待抬步。忽聞背後銀鈴般清脆的聲音響起。
轉首一瞧,見是王府不遠處,一群孩子簇擁著一名書生走過,孩子們笑容燦爛,口中正高聲念著,“秋雨霏霏江草齊,三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東都柳,依舊煙籠十裏堤。”
孩童一邊念,一邊興奮地蹦跳,漸行漸遠。小兒天真純潔,完全不諳世事之苦,隻知詩句朗朗上口,卻不知詩句其中深意。
清幽麵上浮起無奈的笑容。這首詩做得真好,無情最是東都柳,柳枝乃是死物,何曾懂得世間困苦。看似平靜祥和的東都,已是三易其主。
東都本是東宸國的都城。中原萬裏河山,過了九江便是東都,過了東都便是落雲山。山係與水係之間,是沃野平原,東都位於平原之上,九江河畔,握水陸交通之樞紐,乃古今兵家必爭之地。
北方鳳秦國以鐵騎冠絕天下,左賢王鳳絕最是善戰,精通兵法,用兵如神。兩年前,左賢王鳳絕率軍跨過落雲山,攻下東都。可半年後,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東都又在鳳絕手中失守,東宸國莊王軒轅無邪收複東都。此後一年多,兩國陷入苦熱的對峙,直到兩月前慘烈一戰,東宸國節節敗退,被迫放棄東都,渡過九江,退守南都,鳳秦國再度占領東都。這次激戰後,兩國損失慘重,皆想休養生息,遂雙方提出休戰協議,送清幽前來和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