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知知走進來,說:“你怎麼樣?陳秘書說你最近都坐輪椅上下班,既然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好好在家休養?”
“沒有什麼事,隻是最近工作忙,時常加班,假肢戴久了不舒服。”
她鬆口氣,“那就好。咦,你在看信?這年頭誰還手寫信?”她微微訝異地看著他手中拿著的信封信紙。
“總有人喜歡。”他將信紙疊好,塞進信封裏,輕輕壓平。
周知知忽然便明白了過來,能讓他這樣珍重對待的信件,她知道隻可能來自一個人,朱舊。
就算那個人離開了他的生活,她依舊無處不在。
她斂了斂神,說:“一起吃晚飯,好不好?我有事情跟你講。”
他看了下腕表,快到下班時間了,他點頭。
周知知開心地說:“也別走太遠了,我看你們公司二樓就有個餐廳。”
二樓原先是家大型健身會所,最近改成了一個西餐廳,裝修得很有氣氛,細節處處用心,一看就是女孩們喜歡的約會場地。周知知四處看看,忍不住讚賞道:“這地方真不錯。”
傅雲深並不喜歡西餐,以前他倒是無所謂,後來為朱舊做了三年的中餐,也就隨她一樣,對西餐碰都不碰。
周知知卻非常熱愛西餐,餐前、正餐、餐後甜點,她點齊了全套,而傅雲深隻要了一份意麵。
他問:“知知,你要跟我講什麼?”
“雲深,我們也認識這麼多年了,非要有事情才能跟你一起吃個飯嗎?”她半真半假的傷心語氣。
他笑笑,喝水不說話。
周知知說:“我聽說,你最近老是加班,是因為你遇到了些問題。雲深,你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太操勞,需要好好休養,偏這麼拚命。你遇到的難題,讓我幫你,好不好?我可以幫到你的。”
他原本溫和的神色瞬間就變冷了,他說:“聽說?聽誰說的?聽我媽說的吧!周知知,你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別把心思與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她搖頭:“我並不覺得這是浪費。”
他說:“我媽告訴你我的繼承人地位遭到威脅,那麼她有沒有告訴你,我即將再次接受一次手術,能不能活還不一定?”
不用她回答,她驚訝的神色已經給出了他答案,顯然,薑淑寧是不會將這種信息透露給周家的。
周知知說:“雲深,我確實不知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我不介意。不管你還要接受幾次手術,有多大風險,不管你心裏有誰,我都不介意。我隻是想盡我自己的心,陪在你身邊。”
她堅定的語氣令他深深無力,他說:“我介意。知知,你別犯傻了,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一場慘劇,你看看我媽,她這輩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嫁給了一個心不在她身上的人。你還想重蹈覆轍嗎?”
很多時候他自認並不是個善心的人,在商場這幾年,也沒少做過心狠手辣之事,但他的底線是:絕不在沒有感情基礎時商業聯姻。這個原則,跟他心裏有沒有人無關,早在遇見朱舊之前,在他十幾歲的時候,親眼目睹母親瘋狂地想要殺死父親時,就在心裏種下了這個對自己的承諾。毫無感情的婚姻的苦果,他是最直接的承受者,他痛恨極了。
他坐在窗邊,目光再一次投向薑淑寧複印給他的那份文件上,那是傅西洲與阮家老爺子,也就是顧阮阮的外公阮榮升簽訂的一份協議,上麵明明白白地寫著,隻有當傅西洲與顧阮阮有了孩子,阮家才會真正幫他。他眸色漸漸變深,浮現出毫不掩飾的厭惡。
這份協議,想必那位阮家小公主並不知情吧?他緩緩握拳,既然如此,那就毀了吧!
他撥內線叫了陳秘書進來,將一張照片與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簽遞給他:“你先去全麵地了解下這位喬小姐,適當的時候,讓她來見我。”
她的第三封信到來時,深冬的蓮城終於下起了第一場雪。
他坐在書房裏,泡了一壺毛尖,屋內茶香嫋嫋,落地窗外大雪紛飛,他在台燈暖黃的光線下展開那份牽念。
雲深:
見信如晤。
寒冬來臨了,很多地區開始下起了雪,意味著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麵臨著更為艱難的日子。
難民營裏很多人長期被饑餓與疾病困擾,因為得不到最基本的醫療保障,所以免疫力變得低下,身體無法抵抗住寒冬,就這樣離去。(這邊的醫療係統很多都已被摧毀,醫療問題十分嚴峻,僅僅我們提供的國際醫療援助遠遠不夠,所以很多時候,醫生們隻能無奈地選擇優先為武裝衝突下受傷的人保命,病人就醫變得格外困難。)
入冬後,醫院裏湧來更多的病人,老人與小孩占百分之七十。他們滿懷希望地來,以為進了醫院便會得到痊愈,可很多人,卻沒有機會再走出醫院。
我在這裏短短幾月所目睹的死亡,比我這一生所見都多。很多個夜晚,我從醫院走回宿舍的路上,走著走著眼淚就流出來了,自己完全都沒感知到,伸手一摸,才察覺到自己在哭。
雲深,在這裏,生命的脆弱與無力,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似乎每次都在跟你說一些難過悲痛的事,我知道這樣的情緒也會讓你心裏難受,對不起,請原諒我必須有所宣泄,除了你,我不知還能跟誰說。
好了,還是說點開心的事情吧。
前幾天營地送來一個即將分娩的孕婦,情況緊急,可我們這裏並沒有設婦產科,也缺乏安全保障的生產環境。大家都很著急,最後決定由我來為她剖腹,這個決定實在有點瘋狂,我做過很多大手術,可從未為孕婦接生過。但我們別無選擇,那是兩條人命啊!
手術其實並不是多複雜,但說真的,比我以往做過的任何複雜大型手術都更讓我膽戰心驚。還好,最終手術順利,母女平安。
當我親手抱出那個小小的身體,當我聽到她第一聲啼哭時,我心中湧起無法言說的喜悅。
新生是喜悅的,然而她將來的生活呢?我不敢想下去,隻希望,這個小小的嶄新的生命,將來能夠在平靜、祥和,沒有轟炸,沒有槍聲的天空下成長。
雲深,夜已深,我要去睡了,明天,又將是無比忙碌的一天。
想念你。
祝好。
朱舊
我也,很想念你。
他望向窗外,思念如同夜空中正在飛揚的片片雪花,源源不絕。
他此刻才真正體會到她之前在心中所說,因為心有想念,隔著萬水千山,也不訴離殤。
他動過讓Leo幫忙尋找她的地址的念頭,想要寫信給她,可想了想,到底作罷。他每天所生活的世界,充滿了算計、廝殺、爾虞我詐,另一個部分,就是身體的病痛,這些東西,他不想分享給她,她承受的已經夠多了。
而在這個不喜歡卻不得不為的世界裏,收到她的來信,是他最大的快樂。
立春那天,她的第五封信如春風,如約而至。
雲深:
見信如晤。
我換了營地,從敘利亞的北部邊境地區來到了約旦東北部城市藍慕沙。我收到了Leo的電郵,他說你很為我擔心,這裏尚且安全,組織在開展工作時,會盡最大力量保護工作人員與病人的安全,請勿擔心。
今天想同你分享一件開心的事情。
是這樣的,為我們營地開救護車的年輕司機馬利克在苦苦尋找了五個月之久後,終於找到了與他在逃難時走失的未婚妻。
馬利克與未婚妻伊曼青梅竹馬,一起在一個小鎮長大,兩人原本預計在去年冬天結婚的,哪知戰事蔓延到他們的家鄉。他帶著父母與女友一家,混在大部隊裏穿越邊境,往鄰國約旦逃亡。他們需要長途跋涉,穿過無盡的山林與沙漠,除了忍受饑餓與寒冷,還要時刻警惕夜晚的轟炸。
馬利克說,那個深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始終不清楚,精疲力竭在樹底下睡覺的逃亡人群忽然騷動起來,發出恐慌的驚叫聲,然後四散亂跑,漆黑的夜色裏,什麼也看不清楚。他被騷亂的人群驅使著往前,走了很遠,才發現自己與女友一家失散了。
之後他四處打探,尋找了很久,可想在慌亂中自顧不暇的逃難人群裏找到一個人,真的如大海撈針,他最後與父母先一步來到了約旦。他以前是一名貨車司機,會講一些英語,因此應聘成為了我們營地的司機。我的同事講,他特意向組織提出一個請求,就是希望我們的巡診車穿梭在各個難民營時,能幫他打探一下未婚妻的下落。
我看過他未婚妻的照片,一個瘦瘦黑黑卻有著明朗笑容的女孩,她站在他的大卡車邊,手中提著飯盒。他每天都把這張照片揣在身上,見到人便問,你見過這個女孩嗎?她叫伊曼,是我的未婚妻。
雲深,每次見到他這樣問人時的場景。總是讓我想起那一年,我們在新西蘭蒂卡波看過的那部電影,我想你一定也還記得,電影中的女孩莫名失蹤,她的愛人之後就踏上了尋找她的旅途。我問過你,如果有一天我失蹤了,你會不會也不顧一切地去找我?這個答案,當我看到你出現在撒哈拉沙漠的照片時,就已得到明確的答案。
人生而孤獨,是獨立存在的個體,我們與世界的聯係,不是別的外物,而是我們身邊的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意外、災難在發生,生命是如此脆弱,一個不留神,就消失不見。那個時候,能證明我們在這世間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記憶,是身邊人對我們的記憶。
我覺得伊曼真幸運,我覺得我自己也是多麼的幸運。
因為被人惦念,被人記得。
後來伊曼是在一個很遠的難民營被找到的,她患了痢疾,很嚴重,她被我們的巡診醫生帶回了醫院。馬利克見到她的時候,一個那麼高大的男人,眼淚“嘩”地就掉了下來,上前緊緊擁抱住伊曼。
馬利克說,不管伊曼是健康還是身患疾病,他都想要跟她在一起,就像過去二十多年的歲月一樣。
這樣赤誠純粹的愛,令我深深動容。
雲深,我一切都好,隻是此刻,特別、特別地,想念你。
祝好。
朱舊
他的辦公桌對麵,坐在椅子上的喬嘉樂微微皺眉,臉上有一絲等待的不耐煩,她看見麵前的男人,忽然微微笑了,神色非常非常溫柔。
三分鍾前,自己與他的對話忽然被敲門聲打斷,有個女孩子將一封信送到他手上。他竟然終止了談話,當著她的麵就拆開了那封信,低頭認真地看起來。他看信時的表情跟之前呈現在她麵前的冷峻完全不一樣。
“傅總。”她忍不住出聲打斷他,“你找我來,到底有什麼事情?”
在此之前,因為傅西洲的關係,她是知道傅雲深的。傅家名正言順的嫡孫,與傅西洲水火不容。但這些,跟她有什麼關係?她痛恨傅西洲,也討厭傅家的任何人,就是因為這些豪門恩怨,因為他們心中的欲望、爭鬥,姐姐才會遭受那麼悲慘的事。
傅雲深將那封信仔細地疊好,放在抽屜裏,抬頭對她說:“我們繼續。”
他將桌子上的一封請柬推到喬嘉樂的麵前:“喬小姐,想必你對這個感興趣。”
她打開,是一封結婚請柬,當她看到新郎的名字時,臉色猛地就變了。
傅雲深嘴角浮起一抹果然如此的笑。
“看來喬小姐並不知情啊,按說,你的西洲哥應該給你發了請柬才對。”
喬嘉樂並不笨,在最初的驚訝後,思緒一轉,便明白了自己此刻為什麼會被傅雲深請到這裏來。
她手指緩緩握成拳,冷笑著說:“傅總,我這個人性子直,也說不來彎彎繞繞的話,你找我有什麼意圖我明白,你想讓我做什麼,我也明白。”
傅雲深說:“喬小姐是學產品設計的吧,有沒有興趣來淩天工作?我看過喬小姐在學校的成績,非常出色,正是我們需要的人才,假以時日,設計總監也是做得的。”
喬嘉樂站起來,朝他伸出手:“成交。”
傅雲深嘴角的笑意擴大:“喬小姐真是個聰明人,我就喜歡跟聰明人做生意。”他握住她的手:“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喬嘉樂離開時,走到門邊又站住,她轉身,說:“傅總,我之所以跟你合作,是因為我姐姐,別以為一份工作就可以收買我。”
傅雲深但笑不語,見她臉上驕傲的神色,他倒是真的有點欣賞這個女孩了。
有喬嘉樂的幫忙,壓根就用不到他出麵,他太明白她心裏的那種恨,那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殺傷性武器。
之後,傅西洲與顧阮阮的婚禮,鬧出了很大的紕漏與笑話,典禮時間,新郎卻消失了。阮老氣得暈倒住院,堅決反對這樁婚事。
薑淑寧高興得拎著瓶紅酒去找傅雲深慶祝,她說:“兒子,你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是最狠一擊!”
她之前一直怨他眼見著傅阮兩家婚禮臨近,卻始終沒有動作,原來是留在了最關鍵的時刻。這下好了,婚禮搞砸了,阮老爺子怒極住院,傅淩天朝傅西洲發了好大的脾氣,聽說還動手了。
“媽,你就這麼開心?”他望著母親,見她臉上笑容滿麵,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她這樣開心了。
“當然!”她喝了一大口酒,“實在是太痛快了!”
“你開心就好。”他低頭慢慢飲一口酒。
“難道你不開心嗎?”薑淑寧說著,又有點感歎,“雲深,自從你進入公司,這麼些年來,我知道你其實並沒有百分百盡心,你是處處跟傅西洲爭,但頂多用了七分力。我也知道,你有好多次都想退出公司。但是兒子,人活一口氣,你以為我真的多麼在意傅家的家財?我們薑家雖然不如傅家家大業大,但我從小也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好東西見多了去。”她端著酒杯的手指緩緩握緊,咬牙道:“我隻是不甘心,不甘心被這麼踐踏!”
因為心有不甘,所以滋生出欲望,因為心懷過多欲望,而滋生出更多的不甘,為這些買單的,是陰謀、算計、勾心鬥角,如果一個人的生活中數十年如一日被這些東西充斥著,痛苦便如影隨形,也漸漸被這些東西淹沒,不知道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