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得放棄勸說,心裏又帶了一絲開心,私心裏,能一起旅行,對她來說,是期待的,也是珍貴的。
漠河因為這些年旅遊業的開發,建立了機場。隻是從蓮城沒有直達漠河的飛機,需要到哈爾濱轉機。朱舊擔憂奶奶太勞累,沒有買聯程的機票,他們在哈爾濱住了一晚,再飛往漠河。
出了機場,有車在外麵等著。這是傅雲深一早就讓秘書安排好的,租的是一輛方便走鄉間公路的寬敞舒適的越野車,他要求了,要找一個開車穩妥經驗豐富的司機。
奶奶回到了故鄉,很高興,精神看起來似乎也好了很多,上了車她沒有休息,眼睛一直往外看,一邊感歎著:“變化真是太大了啊!”
她指著窗外的風景給朱舊與傅雲深看,她極力尋找著記憶中的東西,可留下來的,已經很少很少了。畢竟她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回來過了。
朱舊打開車窗,讓風灌進來一些。
她真喜歡這裏的天氣,在蓮城,七月午後的兩三點鍾,正是最熱的時候,可這個北方小縣城,風是如此的溫柔,讓人的心,都跟著清爽寧靜了不少。
姨婆的家在縣城下麵一個小鎮的林場區,離機場有三個多小時的車程。車窗外一路風光尚好,倒也不覺得無聊,抵達時,已經快七點。夏日裏天黑得晚,天邊晚霞瑰麗地鋪散在空中,靜靜地籠罩著林場區的一棟棟小木屋上。山坡上,有人趕著晚歸的羊群慢慢地走下來。眼前,是此起彼伏慢慢升起的炊煙。
朱舊一眼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車子剛停下來,便見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快步朝他們走過來。
“萍姐!”婦人開口,聲音帶了微微的哽咽與感慨,“好多年不見了啊,你怎麼瘦成這樣!”
朱舊站在一旁,看著奶奶與姨婆交握著手,彼此眼睛裏都凝起了淚花。
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笑著說:“是啊,你也老了好多。”
雖然兩人有十幾年沒有見過了,但這些年一直通信,後來就打電話,維係著姐妹感情,倒也沒有多少生疏。
朱舊與傅雲深跟老人打招呼。
姨婆看著朱舊,連連感慨:“當初那個好吃的小丫頭都長這麼大了啊,聽你奶奶說,你是外科醫生,真是了不得!”說著她豎起大拇指。
朱舊笑著說謝謝,看著麵前笑容滿麵說話爽朗的老人,慢慢地把她與兒時記憶裏那個聲音爽朗的女人聯係起來。姨婆比奶奶隻小幾歲,看起來身體卻非常硬朗,氣色很好。
姨婆又看向傅雲深,很直接地問奶奶:“這位是孫女婿?”
三人都有片刻的默然。
最後還是朱舊搖搖頭,笑說:“不是。但他是我的愛人。”
傅雲深心裏一震,朝她看過去,見她特別坦然的笑著,說出他在她心裏的身份。
姨婆“哦哦”著點頭,心裏又有一絲不解,愛人?那不就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嗎?怎麼又不是孫女婿呢?
一行四人朝村落裏麵走去,姨婆家離村口不遠,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如林場村落其他人家一樣,也是一層並排小木屋。院子不是很大,但是打理得井井有條,大堆的木柴整齊堆在角落裏,還開辟了一小塊地種上了蔬菜,兩頭羊就栓在院側的木柵欄上,低著頭在吃青草。
姨婆招呼他們落座,就立即去廚房準備晚餐了。
奶奶有點疲憊,朱舊讓她去床上小憩了一會兒。她從臥室走到大廳裏來,看見傅雲深正站著,微仰著頭,看牆壁上的相框。
客廳牆壁上,整整一麵牆都是相框,朱舊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發現,這麵照片牆是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的,從右到左,歲月一直往前倒流。照片裏大多數是姨婆的一雙兒女與自家的小孩們的合影,也有春節時的全家福,老人孩子七八個,看起來十分熱鬧。她聽奶奶講過,姨媽的兒子與女兒在外地念大學後,都留在了城市裏工作,一個在北京,一個在青島。兄妹兩人都想把獨自一人生活的老母親接過去,可姨婆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林場。
在照片牆的最左邊,朱舊發現了一張泛黃的合照,照片裏,是兩個紮著麻花辮子穿著碎花夏裙的少女,兩個人手拉著手,坐在一片青草地上,迎著夕陽,咧嘴粲然地笑。
“呀,奶奶與姨婆年輕的時候。”朱舊驚喜地說。
“你怎麼知道?”傅雲深說,照片裏的少女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一點也看不出跟現在那兩老太太有一絲相像。
朱舊肯定地說:“直覺。”
正好姨婆拿著洗好的水果進來給他們,見兩人在看照片牆,便笑說:“最邊上那張合影,就是我跟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那年,我們才……”她想了想,說:“應該是十五歲。”
朱舊衝傅雲深得意地揚揚眉。
“好美啊!”朱舊讚道。
姨婆笑說:“美什麼啊,用我大外孫女的話來說就是,天呐,怎麼那麼土啊!”老太太模仿著小女孩兒的腔調,逗得朱舊與傅雲深都笑起來。
朱舊卻是真的覺得很美,那是歲月深處,淳樸、天然、天真的一種美。她凝視著照片裏奶奶年輕的笑臉,這是她的奶奶啊,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她曾那麼風華正茂,那麼美。她在心裏輕輕地打了個招呼,嗨,我親愛的小小姑娘。
姨婆做了很豐富的晚餐,都是可口的農家菜,這邊的特色。朱舊吃到了兒時記憶裏美味的風幹香腸,姨婆的手藝一如既往,她還記得那時候朱舊因為愛吃這種香腸還說過要跟她回家的話,當作笑話講出來。
傅雲深聽得很認真,對奶奶與姨婆講起她小時候的事情非常感興趣。那是他沒有參與過的她的世界啊,他想去那裏看一看。
吃完飯,奶奶就把朱舊與傅雲深趕了出去。她說要跟姨婆說說話,讓他們出去散步,夜晚的林場可比白天更美,因為星空。
考慮到傅雲深腿腳不便,姨媽拿了個手電筒給朱舊。其實夜空瑩白明亮,用不到手電筒。
他們沿著田野邊的窄小公路慢慢地往前走,夜色寧靜,風是溫柔的,頭頂是漫天的星辰,田野裏不時傳來蟲豸蛙鳴聲,他手中的拐杖輕輕敲擊地麵的聲音,就混淆在那些聲音裏麵,她側耳聽了一會,忽覺得有趣,拐杖敲擊聲與那些蟲豸蛙鳴,像是一首奇妙的樂章。
“你在笑什麼?”他察覺到她的異樣,側頭看她。
她搖搖頭,說:“你看,這裏的星空,並不比蒂卡波的遜色。”
在她心裏,沒有“最美的星空”排名,愛人陪伴在身邊並肩看到的,都是最美的。
他一愣。
那一年,蒂卡波的星空啊,他們的蜜月。
如此遙遠的記憶了。這些年,他一直克製自己去想那些過去,太美好了,隻要想一想,都覺得難過,顯得現實是那麼的冰冷。可其實,在他心裏,那些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是清晰如昨。
她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她讓他聽田野裏的蟲豸聲,問他:“能辨別出來是什麼昆蟲嗎?”
他說:“除了青蛙,什麼都分辨不出來。”
她側耳凝神聽了一會,忽然說:“這是蟈蟈。”
“這是蟋蟀。”
“這……應該是夜蟬。”
……
他驚訝地看著她:“你什麼時候還學了昆蟲學了?”
她笑說:“我小時候的暑假,常常跟奶奶去鄉下收取中藥材,會在村子裏過夜,奶奶喜歡帶我在田野裏散步,教我認星星,聽蟲子的聲音。”
她的奶奶,真的特別特別棒。沒有父母在身邊,她的童年,依舊過得豐盛。
“我很喜歡看螢火蟲,可惜現在生態破壞得太厲害,在鄉下也很少見到螢火蟲了。”她感歎。
他們沒有走太遠,就原路返回了。回到家,朱舊看到姨婆正在抹眼淚,奶奶拍著她的手,在輕聲勸慰她。
奶奶生病的事情一直沒有告訴姨婆,她這會兒忽然聽到,如晴天霹靂。那麼爽朗的一個人,哭成了個淚人。朱舊看得心裏難過,卻一句勸慰的話也說不出,她自己何嚐不是一樣的感受呢。
車馬勞頓,也沒有別的娛樂活動,這晚大家都睡得很早。朱舊伺候奶奶洗漱,又倒了溫開水,將藥送到床邊給奶奶服用。
老太太吞了藥片,忽然說:“你們兩個,不能複合嗎?”
在奶奶提出讓傅雲深同行時,朱舊就知道,她是存了這份心思的。
朱舊沉默了一會,把他們之間的事情簡單講了一遍。
“他也真是個固執的人。”奶奶握住她的手,歎息著說:“丫頭啊,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從小就沒有父母照顧,如果連我也不在了,在這世上,你連個親人都沒有了。你又不願意跟別人結婚,那這輩子,該有多孤獨啊。”
她用力地回握著奶奶的手,輕咬著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們彼此心裏都知道,也許,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第二天早晨,村子裏就被一陣喧鬧聲打破了寧靜。
姨婆的家正好在一條小道旁,村民們來來往往都從這裏路過,朱舊看著一撥又一撥的穿著民族服飾的男人,騎著馬,馬上放著綁了紅綢的禮箱,從屋子前熱熱鬧鬧地走過去。
她跑到廚房去問姨婆,這是不是有人辦喜事兒?
姨婆點頭,笑著說:“你們運氣可真好呀,正趕巧碰上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呢!”
朱舊眼睛一亮,立即來了興趣。她曾聽奶奶提及過這個民族,這是一個自古以狩獵為生的民族,以前居住在深山密林中,後來遷徙下山,散居在大興安嶺地區。這個民族,一直就有著神秘色彩,據說還會占卜術。而他們的婚俗,也是很獨特的,男女方的迎、送親隊伍之間會開展對歌、賽馬等活動,婚禮上要拜太陽神、拜老人,還要鳴槍慶賀,晚上還有篝火舞會。
可隨著時代變遷,這種傳統婚禮儀式基本上快要消失了,沒想到他們運氣這麼好,竟然碰上了。
朱舊心癢癢的,問:“姨婆,您可以帶我們去觀禮嗎?”
“當然可以,鄂倫春人十分好客。”
因為鄂倫春人的傳統婚禮儀式流程多,時間特別漫長,從早到晚,姨婆考慮到朱舊奶奶的身體,所以在午後直接帶他們去了男方家裏觀禮,新郎家住在村莊另一頭,離得不是很遠。
一路上奶奶與姨婆都在說起她們年輕時參加過的鄂倫春人的婚禮,說特別熱鬧,很有意思。
去了現場,朱舊與傅雲深才真切感受到那種熱鬧,所有人都穿著民族服飾,戴著頭飾,十分隆重。姨婆說,其實鄂倫春人現在很多習俗都漢化了,隻有在重要節日時,才會換上他們的傳統民族服裝。
他們被主人家熱情接待,安排入座。朱舊發現,來參加婚禮的,都是本族人,隻有寥寥幾個外族。
迎親、對歌、拜天地、拜太陽神、拜老人、敬酒、鳴槍,一係列的儀式後,新郎將新娘背入新房,之後,就是篝火舞會了,他們是要喝酒、跳舞到天亮的。
姨婆與奶奶待了一會就回去了,朱舊與傅雲深留下來看篝火舞會。
大家圍著篝火席地而坐,圍繞成一個很大的圓圈,有人吹奏起一種古老的樂器。年輕的男孩女孩們牽著手,開始載歌載舞。很快有人跳到他們麵前,笑著朝他們伸出了雙手,傅雲深搖搖頭,朱舊笑著說謝謝,也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