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番外 燕南歸(1 / 3)

1、

我一直都堅定不移地相信,如果哪裏有一夥為非作歹、明火執仗的暴徒,那麼一定會出現一位替天行道的大英雄來懲治他們。就像此刻有一夥身披狐裘大氅、手持彎刀,正凶神惡煞地橫行在大街上搜刮民脂民膏的遼兵,那麼替天行道的大英雄的出現隻是早晚。

鶉衣百結的小販辛勞了一整日所得的錢兩盡數被遼兵搶奪入囊,有哭號哀扯他們褲腳的即遭得一頓力道狠絕的踹踢,筋骨俱斷;有拚死頑抗的亦遭致他們抽刀砍劈,血濺當場……淒厲的哭號慘叫幾達天庭。

而原本喧鬧的大街上人群迅速四散而逃,隻餘幾具血痕遍體的屍首橫倒路邊,令人目不忍視。

不是有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嗎?那為何不於青天下打下一道烈電擊碎這群殘害蒼生的惡魔!

好在我從不信天,我隻信人定勝天。我亦堅信上天定會派遣一位正氣凜然的大英雄挺身而出捍衛人世的正義,以及廣大窮苦百姓被遼兵肆意踐踏的卑微的尊嚴!

但我知道這個大英雄絕不會是我爹,因為他此刻正緊拽著我的手混雜在逃散的人群中疾步往家宅趕去,數度地提速,恨不得腳底生出風才好。

諸如我爹此類的人便是庸人,而我認為庸人與英雄最根本的區別隻在於有無膽魄。英雄並非生得三頭六臂,亦是從庸人中誕生,隻是比庸人多出一分膽魄罷了。庸人之所以平庸是因隻圖求在這亂世中苟全性命而隨波逐流,而英雄卻願意逆流而上,舍生取義為更多的人謀得福祉。

爹連拽帶拖著我在狂亂的人群中左衝右擠,與無數人撞肩接踵。有羸弱之人因不堪碰撞而跌倒在地,瞬間被洶湧的人潮吞噬,隻聞得刺耳的慘嚎。然我爹卻是沉穩敏捷地拽著我從十裏長街上突眾而出,終拐進了一條僻靜的巷陌。

爹筋疲力盡地倚上一麵殘垣,大口喘著粗氣的同時抬袖抹了幾抹滿額的熱汗。但另一隻手依然死死地抓緊我的腕子,筋節畢露,仿佛生怕我會掙脫離他而去似的。

似乎覺得胸中哽了一個悶氣不出不快,我使出渾身解數猛甩開他的手,脫口將在膛內醞釀了半晌的話叱向他:“鄧安,你在我心中是個懦夫!”這亦是我第一次直呼爹的名字。

大抵是意想不到他一向乖順的孩兒會無故以怒言叱他,他的眼眸怔上半晌終緩緩暗沉了下去。如同此刻頭頂陰沉下去的天空,重雲蔽日,欲落下雨來。

“鄧安,虧你還是幽州有名有號之人。那些凶狠的遼兵恣意欺壓我們幽州百姓,而你卻隻顧苟全自己的性命,從不敢挺出身去伸張正義!”見他不言不語,我方以凜然口氣再度叱下。

“若是你敢於以血肉之軀抗擊那些披堅執銳的遼兵,即便是慘死當場,我亦是會欽佩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稍一頓下,我急又冷聲添下一句,音中極盡的鄙夷之意,生怕中傷得他不夠深。

此言一出,隻見他猛然正眸直視著我犀利的瞳孔。墨眉淺攢若有所思,嘴唇幾度開合卻始終未出得一言。終是垂了眉眼,似是心下認為我所言句句在理,便也無言以駁。

沉默半晌,他忽又抬眸,與我對視片刻,唇際不覺勾勒出半抹笑意,和聲與我道:“興兒,不想你平日寡言少語,今方一出口便是一鳴驚人!小小年紀能具有如此膽魄胸襟,實是令爹欣慰之至!”

庸人總是想方設法地為自己的平庸找出幾道借口,好在我不吃他這一套,亦明了他是急於為自己心下的窘迫找得一方台階下得。

我以單目冷瞥了他一眼,恍覺他的麵闊因方才竭力的奔逃而瘦下了一圈。心下不禁更生鄙夷,甚至是厭惡。

見我不屑於他,他惶然歎下一口長氣,淡淡啟口,音中是少有的疲軟:“興兒,有道是小不忍則亂大謀,爹的隱忍是為顧全大局!”

聞言,我的心下落了一層疑惑,卻仍是執拗地別過頭不去視他。普天之下所有懦弱的庸人都自恃胸懷大誌而一忍再忍,哪怕忍無可忍。

2、

這一年,是公元936年,沙陀人石敬瑭在遼人的鼎力相助下興兵反叛唐得成,遂立晉朝,並將燕雲十六州贈予了遼國。

亦是這一年,我尚是一個垂髫幼童,便親眼目睹了無數場血腥的戰亂。先是我們南人的軍隊相互廝殺,鮮血潑染了半邊天幕。後是大隊披堅執銳的遼兵進駐燕雲地,大肆鎮壓揭竿而起的義士,熱血濺灑了滿城。

城中百姓茶餘飯後聚於街頭巷尾皆是不齒於那些以血肉之軀抗擊披堅執銳的遼兵的所謂忠膽義士。對於經由了兩度暴政治壓的廣大平民百姓來說,其實匍匐於哪一個帝王的腳下皆毫無二致,常言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況且在這樣一個兵荒馬亂的社會,聽天由命遠比揭竿起義來得睿智。正所謂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上天既是此般安排,定有它的道理,若是你逆天而行,勢必會遭得天譴。

然,曆朝曆代,都會有那麼一些悍不畏死的義士為秉持心中的信念而與那些披堅執銳的豺狼虎豹作絕命的抗爭,哪怕被冠以賊寇的惡名遺臭萬年。

“曆朝曆代,每逢遭遇昏君奸臣當道,百姓們都會揭竿起義!何況而今遼人把我們當牲畜一樣奴役!此時不大舉義旗更待何時!”說出此話的人是我家的老管家,別瞧老人家成日脊背佝僂、咳嗽連天,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卻正身昂首、慷慨激昂,全然不似一個遲暮老者,倒像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不過,老人家看起來著實是老了,頜下的銀須常見脫落跡象。曾聽爹說過管家在我未出世之前便來到了府上,年齡身份皆不詳,好在忠厚老實,便被爹給留在了府上至今。

“我們的家國豈容惡遼肆意踐踏……”興許是方才喝了幾口濁酒,管家今晚顯得有些喋喋不休,口中不停吐出此類反遼言論,且抑揚頓挫,仿佛是在鼓動聽眾。隻可惜聽眾隻有我一人。

我與他正倚坐於後院的一堵裂牆旁,徐徐夜風自院外灌進,滿院禿枝荒草隨風飄搖,一派亂世之象。

管家真的醉了,望著滿院殘景,忽然“噗嗤”一聲笑得涕泗橫流,隻那笑裏滲了一股濃濃的苦澀,被風吹得繾綣滿院。

我的雙手分扣於兩膝上,眸光四處遊移,終是鎖了懸於夜穹的那輪皎月,淺聲啟口,似自語:“好想去月亮上!那裏定不會有戰亂!”

我的聲音方一落下,管家的聲遂起,迎著冽風,有教訓之意:“逃避與沉默皆是懦夫行徑,身為七尺男兒,定要有所擔當,胸懷天下!”

聞言,我輕聲笑起,以掩飾心內尷尬。坐立不安之際忽靈光一閃忙轉了話頭問:“管家,聽隔壁朱大吹說十年前在我們這有一位名喚燕南歸的義俠,不知你可是知曉?”

“燕南歸哪!”仿佛回憶著什麼,管家遙望著漫天星鬥,眉頭微攢,口中念念有詞,終仿佛憶盡了腦中所存的全部記憶般口齒一頓,緩緩轉眸視向我。

一時間,四下俱靜,唯聞呼呼風聲於耳際掠過。

至半晌,但見管家聳聳肩頭,掩口輕咳三聲,眼角餘光卻偷瞄著我的一舉一動,仿佛是想試探我什麼。殊不知他自己的一舉一動亦盡收我的眼底,不過我卻是聰明地垂下眉眼,掩藏了眸中複雜神色。

就在我低眉暗忖之際,管家已悄然立了身子,負手以背對我,是以令我瞧不見他的麵色。脆亮的聲音遂迎風響起:“不錯!十年前燕雲之地確有一位喚作燕南歸的義俠!他的本名是甚已無人知曉,隻知他生於燕雲地,自幼便立誌要帶領燕雲百姓回歸南朝,所以改名燕南歸。坊間傳聞此俠武功蓋世、來去無影,專行除暴安良、劫富濟貧之義舉。深得廣大百姓頌揚!而自遼立朝以來,時常有遼兵擄虐我們南朝邊民,打家劫舍、奸淫婦女、屠害老幼,無惡不作!遼人的暴行終引得這位燕南歸大俠挺身而出,他時常一人一刀獨闖遼國,屠村滅戶,令遼人惶惶不可終日。遼國朝廷更是懸賞重金緝拿他,但因他練就了一身飛簷走壁的神功,一次次輕而易舉地突破了遼兵的圍捕。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