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 3)

秦淮河上總有一個名字來作為時光的標誌,陳圓圓之後是柳如是,柳如是之後是董宛,這些傾國又傾城的名字永是伴隨著戰亂和時代的更迭,但又仿佛離世絕塵地隔絕於動蕩。它們是舞低楊柳樓心月,也是歌盡桃花扇底風,它們凝聚成秦淮河寧靜蜿蜒的河道,優美地流過明的興亡、清的起落,為一朝又一朝的繁華獻上夜夜笙歌。

兵戈有沉寂,而秦淮河從未沉寂過。

到了民國年間,秦淮河上叫得響的便是“白露生”三個字,風雅場中無人不知他的芳名。名伶和名冀底還有區別,除了生得美,還要唱得好。白露生是的確既生得美豔,也唱得精妙。因此他雖然不是女子,卻壓倒釣魚巷的一切鶯鶯燕燕,獨占秦淮風月的魁首,成了秦淮河上新的標誌。

他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所奇之處,向前有許多,向後還有許多,仿佛秦淮河上飄蕩的胭脂水,是前不見來路,後不見盡頭。隻當年姚玉芙旅來南京,也在得月台聽了他幾場戲。起初是聽個樂子,末後越聽越驚奇,隻:“怎麼有這樣人才,憋在南邊兒,早該去北平了!”

此人是梨園名宿,一生慧眼識珠無數,又聽這白老板年紀甚,不禁就生了兜攬之心。於是親自找到後台,開門見山地問:“今日得聞雅音,真正驚豔,我想收你做個徒弟,剛與班頭都妥了,現下單問你的意思,不知你肯是不肯?”

梨園之中,盛行師門裙帶,姚玉芙係出名門,又與白露生相差十餘歲,他是前輩,露生是晚輩,前輩主動開口收徒,是提攜,也是賞識。而白露生不願意,也不不願意,隻是抿著嘴兒笑。

姚玉芙度量他可能有眼無珠:“你不認得我是誰?”

白露生退開兩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福:“您是陳老夫子的高徒,梅先生的師弟,梨園裏第一流的人物,我們雖然燕雀之輩,也認得您鴻鵠高名。”

這話得文雅,竟是讀過書的樣子,玉芙心中高看他一眼,臉上也露出笑容:“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還不肯?做我的徒弟,也不委屈你!”

露生見他笑了,也就清甜一笑:“姚先生唱戲,名滿下,要收我做徒弟,自然是我大的福氣。容我問句輕狂話,不知先生是要帶我北上,還是從此在南京長住呢?”

這話問得奇怪,玉芙不禁失笑:“我看你門路也都明白,場麵也都清楚,如今這年頭,哪一個名伶不是北平津唱紅的?沒有師父徒弟分兩地的道理,自然是帶你去北平。”

放在旁人身上,這等好事還不上趕著巴結,隻怕當場就要跪下磕頭,誰知那頭溫溫柔柔道:“那就恕我不能從命,我隻在這裏,不去別處。”

“這是怎麼?不是我狂話,去了北平,我保你大紅大紫,你在南京有的排場,北平決不遜色,隻怕你沒見過。”

一旁班頭也看得著急:“你這孩子怎麼不懂事,姚大爺什麼人物,屈尊見你,你少拿喬。”

玉芙看他神色不似喬張作致,便和顏悅色地止住班頭:“別罵他,你叫他自己。”

白露生看看班頭,向姚玉芙又行一禮——這次沒有福,行的是男禮——他直起身來,依然輕聲細語:“唱戲這回事,有人求的是光耀梨園,有人隻求覓得知音,不過是‘人各有誌’四個字罷了。大紅大紫,自然惹人羨慕,可我誌不在此,先生若在南京住,便是一日我也當師父孝敬,可若要帶我去北平,那就可惜沒有緣分了。”

“你這誌氣,難道不在光耀梨園,隻為高山流水有知音?”玉芙聽他話真,不僅不生氣,反而要笑了:“你可知高地遠,一旦揚名立萬,下都是知音,到那個時候,你眼前這一個兩個知音,也就不算什麼了。”

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羞澀的地方,而白露生不知是被中了哪塊兒心事,居然有些踟躕的害羞。垂首片刻,他抬起頭來:“先生得很是,隻是知音難得,我不要千萬人知我,一個人知我,就足夠了。”

他越聲音越低,隻是語氣中含了柔中帶剛的堅定:“揚名立萬,非我所求,承蒙錯愛,還望姚先生別見怪。”

——這話得太是任性,隻是他容貌極美,語調又柔和,姚玉芙是怎樣也生不起氣來。他歪頭看看這個年輕人,才十五歲,頭麵未卸,濃妝之下仍然難掩眉目清雅,豔而不俗。戲上眉籠春山、眼含秋水,正是這個樣貌。又看他癡癡切切的神情,心裏忽然一動,已經明白了三分。

回了北平之後,他尚與人談起這個孩子,那人聽罷大笑:“你這些年常在北邊兒,不知道南邊的事情,別人我不清楚,這個白露生我是知道的,見過那麼多愛擺譜的角兒,沒有比他更輕狂的——怎麼偏叫你看見了!他的這個知音,我也認識。”

玉芙自然追問是誰,那人笑道:“沒有旁人,必定是南京大富商,金忠明的孫子,金世安。”

此人是個戲園經勵,也就是後世常的“經紀人”。這類人於行內大典故,旁通八卦,最是精熟。當時閑暇無事,他便給姚玉芙攤開了細講:“他那個春華班的班頭,姓張,她老爹原也是咱們行裏數得著的人物,進過宮、麵過聖,領過侍奉的祿銀,真正的南曲世家。隻是到了丫頭這輩就沒什麼大出息可言,從北平搬回南京去了,以前菜市口戲園子裏唱昆腔那個張姑娘,就是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