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今上,權傾朝野的秦相也不遑多讓。”書先生感慨地長歎了一口氣,“人人都以為秦相同長公主冰炭不容、針尖麥芒,可長公主去了的消息剛剛才傳出,秦相便一夜白頭——諸位,若不是傷心悲痛於自己惺惺相惜的對手就此與世長辭,什麼磨難痛楚才能叫人一夜之間白了頭發?”
顧南衣:“……”她托腮往書先生那邊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想這是什麼地方找來的,怎麼句句都像是編出來的。
茶館裏也有人噓了一聲,不相信地道,“這人的頭發怎麼可能一夜之間就全白了呢!”
“諸位客官若是在汴京城有親戚的、有緣能見到秦相一麵的,盡管去問。”書先生老神在在地一揮手,“秦相如今仍是那張臉,但一頭銀絲卻麵容年輕的,隻有他一個人,千真萬確!——若是我今兒有一個字的假話,就叫我打五雷轟!”
顧南衣下意識往上看了一眼,真怕這位動輒賭咒發誓的書先生被降神雷給劈了。
她死了,秦北淵高興還來不及,愁白了頭?
樂極生悲倒差不多。
書先生鎮壓了客人們的不滿,又接著抑揚頓挫地了些顧南衣死後的事情,顧南衣聽著聽著倒也逐漸聽出些道兒來。
雖都是真假不明的民間八卦,可抽絲剝繭之後到底還是能獲取些消息。
顧南衣早幾年便藥石無用,強撐著的原因正是皇帝年幼、汴京城裏各路世家又紛紛不懷好意、蠢蠢欲動,才不得不用藥吊著命多壓了他們幾年。
闔眼時,顧南衣心中唯獨擔心薛振不能處理好的便是與林立世家的這場仗。
世家們是不能輕易便殺個幹淨的,但更不能放縱它們肆意生長。
就像一整盤的棋子,每一顆都要心移動到最適當的位置,將帥才能高枕無憂。
不過如今看來,薛振做得不錯,沒什麼好擔心的。
殺了她後,他倒是有了很多施展拳腳的空間。
這個念頭短暫地在顧南衣腦中閃過,她召來二換了第二壺茶,再去聽書先生在講什麼時,發覺對方話裏的內容已經全然和剛才不一樣了。
“不瞞諸位,我這個人別的沒有,就是膽子大。”書先生摸著胡子,“我常常在心中想,這秦相到了如今都快不惑之年了卻身邊一個女人也沒有,可長公主還在世時,他可是和長公主日日交鋒、樂在其中——各位,我有個非常大膽的想法。”
茶客們發出了好奇的聲音,“秦相莫不是個……龍陽?”
顧南衣側過眼去看了眼話的人,輕輕笑了一下。
她也曾經是這麼想過的,秦北淵這個人未免太不近女色,別人連想要討好他都不得其門而入。
“胡八道!”書先生義正言辭地斥責,“秦相明明有心慕之人,我早已經看穿他這麼多年都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原因了!”
知道些內幕——譬如秦北淵有個十三歲兒子——的顧南衣也好奇耐心地等待著書先生的下文。
書先生講到這裏卻不話了,施施然低頭喝了一口茶,眼睛四處看來看去像是在找什麼花兒似的。
顧南衣笑了笑,她一手仍懶洋洋托著自己下巴,另一手撿了塊碎銀往書的案台那兒扔了過去。
書先生眼睛一亮,身手敏捷地站起接住碎銀,眉開眼笑地道,“多謝這位戴著鬥笠的客人賞賜——到這秦相心慕之人,我可是將汴京城裏所有可能的人都想過一遍,最後隻得了一個答案:他深愛之人,正是已經仙逝的長公主!”
茶客們頓時嘩然。
縱然大慶不興什麼文字獄,但昭陽長公主受萬民愛戴,這話出來便不太妥當。
雖明裏暗裏喜歡這位足鼎金珠的人多到數不過來,可在她去世後,提起的人也不多了。
書先生將碎銀收起,振振有詞道,“我的怎麼不對?諸位想想,這人得受了多大打擊才能一夜白頭?不得是哀莫大於心死?更何況雖然長公主的傾慕者眾多,但那些人如今還癡癡獨守的有幾個?不都去娶妻生子了?秦相卻從不動搖,甚至還每年同今上一起慶賀長公主的誕辰,沒點兒異於常人的執著,怎麼做得到?”
雖然這書先生也編排到了顧南衣頭上,她卻也不太在意,聽罷這一段後便起身離開了茶館。
到底隻是來吸引百姓眼球的。
薛振恨她恨得入骨,秦北淵跟她鬥得你死我活,一風傳出來,竟成了兩個對她念念不忘、懷抱善意之人了。
知道汴京城裏不是沒有會想念她的人,隻是最不可能是這兩個。
提起誕辰,顧南衣掐指算了算,隻差四個月便要到了。
色已晚,她尋了個歇腳的地方便住了下來,預備明日便到看好的山莊裏頭隱居去。
什麼皇帝丞相的,都同她都沒什麼關係。
總之撿來的這第二輩子也不會活得太久。
洗漱完畢在床前坐下時,顧南衣伸手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因著常年不見日照,她的膚色蒼白,骨節伶仃,好像用力一捏就會折斷。
這具年輕的身體雖然比從前健康輕快不少,但顧南衣也從腦子裏莫名其妙的信息得知,第二輩子不是白撿來的,像是“起死回生”救贖的同時,更像是一種“借屍還魂”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