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天溯霜冰泉。
悠蕩的泉水輕輕從指間劃過,就像生命的無常,命運注定的消逝,是任誰也擋不了、止不住的。
東的手帶著隱隱的顫抖,不是因為冰泉刺骨的溫度,而是因為這具仿佛已經荒廢的軀體在極力壓抑著洶湧的情緒。
泉水之下有一方深潭,深成一種幽藍的寂寞,看不到底,甚至不知道有多深、多冷,隻能看到那潭上氤氳的霧氣,彌散著冰冷的空虛和清寒的觸覺,將悲傷蔓延。
東怔怔地坐在潭邊的大石上,望著幽深的潭水,也看著懷中那冰冷的身軀。
修長的睫毛傾蓋著合上的眼,蒼白無色的臉上還勾著一絲淡淡的淺笑,仿佛像是在甜睡一般,那絕美的風姿直到這一刻依舊是耀目而讓人神往的誘惑,絲毫不曾被死亡摧毀,依然保留著天上人間最極致的美。
“別看了,越是看就越是舍不得。”哲的聲音穿梭回蕩的冰寒的霧氣中,像一首悲慟的挽歌,在默默的緬懷著什麼:“時間到了,還是把他放下去吧。”
一種苦澀的液體無聲滑落,從一雙透徹的眼中滴落到綸絕美的臉上,水花揚起,仿佛是一種命運的滌蕩。
伸入寒潭的手被刺骨的寒氣侵得通紅,手的筋絡清晰可見,隻要放開雙手,懷中那絕世傾城的身軀就會沉下去,永遠消失,永遠摒棄世界的紛紛擾擾,可是那雙手似乎已經凍僵了,就是無法放開。
哲搖了搖頭,痛莫深若訣別,哀莫大過心死,看著他的悲痛難舍,自己也仿似沉淪在極限的悲傷裏,他取出一片樹葉,放在唇上,清亮卻又淒婉的旋律從這霧氣中飄散開來。
深若悲鳴,淺若低吟,那旋律百轉千繞,卻總帶著清靈的哀傷,聽得人潸然欲淚,仿佛是雨水的召喚,在召喚天空的眼淚,來洗淨整個塵世的哀傷。
東明白,哲曲子裏的歎息與綸最後一眼的無奈一樣,命途多舛,豈是人力所能回天,不舍又如何,終究改變不了彼此注定的訣別,淚千行也不過是臨別的歎緬,最後都終將走向各自該去的方向。
也許是寒潭的水凍傷了手的經脈,東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綸的身軀從那雙手上滑落,清冷潔淨的泉水沒過了那張絕世傾城的臉,風華絕代的白色身影,隨著水流沉落下去。
東慌亂之中,又伸手去抓,卻隻能抓住那冰寒刺骨的水,用力握緊,卻將水擠出了手心,空白的手中,已經什麼也不剩了,看著那抹傾世的白色一點點下沉,嘴角還帶著最後的微笑,像是一聲訣別的珍重,然後沒入無盡無底的深藍色,再也看不見了……
東的身體像是坍塌的城堡,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氣,無力地倒在那裏,看著綸沒入的水麵,空成一個軀殼,從那雙眼望進去,隻是空白一片。
哲依舊吹著手中的樹葉,仿佛是最後的禮物,天空上一群寒雪鷺徐徐飛過,口中的嘶鳴與這淒婉的旋律相合,仿佛在為誰唱著一首悲憫的歌。
就這樣,過了很久,不知道這天空上過了多少鳥雀,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卻在東的心裏仿佛一個世紀那麼長。
“哲,你還願意幫我最後一個忙嗎?”東忽然出了聲,聲音冷得讓人有些認不出了,也許是被這寒冷的環境所感染了吧。
哲停下了吹奏,擠出一貫淡然又清淺的笑容:“看來你還是一點都不了解我,從七百年前,唐禹哲遇到汪東城的時候,我就已經忘了該如何說拒絕。”那笑容裏仿佛有些黯然的神傷卻被掩蓋了,至少難以輕易的看穿,也許這個時候哲已經明白了,東的心裏,這一輩子都隻會有綸,甚至不管綸去了哪裏,還在不在,這顆心都再容不下任何人了。
東很快地站起身來,身上那凜冽無匹的霸氣又重燃了,嘴角邪惡的弧度,渾身囂狂的桀驁,那暴戾而霸道的暴風神又回來了:“但這件事牽連較大,我希望你想清楚,因為答應了我,就不能後悔。”
哲的嘴角勾起一絲無力的笑容,不知是在欣喜暴風神重新崛起,還是在取笑自己的悲哀,原來他根本控製不了暴風神的存在與否,他隻是個由衷的旁觀者,真正在局中控製暴風神存亡的,從一開始就是綸,也隻能是綸。
“我已經想好了。”他的笑容變回了曾經那般自信從容,仿佛風神還是原本的風神,雨神還是原本的雨神:“我知道,你是要我調動整個西天的全部戰力,再加上你我聯手,傾盡全力與魔界拚命,我早就想好了。”說到這裏他忽然停下,深吸了一口氣,眼中有些許難以讀懂的東西:“還記得我曾在南天闕煬殿外跟你說過什麼嗎?如果真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一定會陪你瘋的,大不了跟他們拚個魚死網破!”
“好,我現在正式向魔界宣戰!”一陣猛烈狂風衝天而起,東駕著風極速離開,沒有回頭,他怕一回頭,便再也沒有勇氣離開。
哲淡然的笑容漸漸變成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也許真是前路茫茫、禍福難料,但既然已經走到了今天這一步,誰又還能回頭。
他悠悠地走到冰潭邊,手中青光飛舞,頓時手中多了兩塊寒氣淩厲的物件:“這是北天極地的萬載冰魄加上黃泉幽冥的玄光寒鐵,是當時我為你引渡元神是所用的至寒之器,現在也已經無用了,就讓它們和你一起沉在這裏吧,也算是我對你最後一次緬懷吧。”隨著水花泛起,萬載冰魄與玄光寒鐵轉瞬沒入深潭,深潭原本就是極寒凜冽,此刻兩件至寒之物與極地冰寒共鳴,產生極強的寒氣,眨眼之間,潭水的皮麵被封上一層堅冷的寒冰,仿似一口水晶所作的棺木,在清冷的微光下,泛著淡淡的哀傷。
哲低頭輕歎了一聲,運起靈力,往東離開的方向追去,轉眼消失在漫漫冰霧中,那千年沉默的寒潭隻留下孤清寂寞在這裏安然地沉睡,仿似擺脫了一切紅塵的喧囂煩擾,謹守著千萬年不休的孤寂……
魔界。
“不要!不要死!”霈從床上猛然驚醒,情緒仿似已然失控,身體像發瘋一樣亂抓,用盡力氣,也可能隻是想抓住一點希望,好讓她擺脫這個驚恐的世界。
“紫夜,你冷靜一點,這都是夢。”靖溫柔的手在努力將她慌亂的身體摁住。
“是夢?”霈的神智似乎清明了一點,情緒也緩和了很多,她眨著水靈的雙眸怔怔看著靖臉上溫柔的笑意,繼而像一隻受驚的孤雁,驚慌而又委屈地依進靖的懷裏:“可是……可是……靖哥哥……”
靖輕拍著她的後背,溫柔和善的暖意在治療著她的傷口:“沒事的,靖哥哥在,我會保護你的,那隻是做夢而已。”
“可是……”霈忽然又坐起來,顫抖的手抓著靖的臂膀,仿佛那是瀚海中求生的浮木:“可是……我夢見我殺了人,我殺了他,我用劍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死了!他就這樣死了……”
“不要胡思亂想了,你怎麼會殺人呢,都是夢,醒了就過去了,別去想了。”靖的心帶著深深的牽痛,若是霈知道這一切是真實的會是怎樣,她除了完全崩潰還有什麼結果?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摸樣,讓人憐憫更讓人心疼,可他卻隻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這種心酸,仿佛讓五髒六腑都攪在了一起。
霈靠著靖的肩膀,感受著他平穩的呼吸,這讓她覺得安定,卻無法完全抹滅那段陰影,事實上,就算當時神智受控於人,但那傷害依舊大得無法承受,心口是被千斤巨石重壓一般的難以呼吸:“這個夢好真實,我當時的心痛讓我差點撕裂,為什麼我有種莫名的熟悉?熟悉那夢裏的一切,尤其是那個人,我殺了他……我不認識他,可是他的身上又散發著比任何人都強烈的熟悉感!他是誰?”
思維似乎觸及了最敏感的地帶,原本稍作平息的霈此刻更加激動,口中不斷念著“他是誰?”,靖溫柔關愛的聲音似乎隻在耳旁打轉,根本聽不清說了什麼,腦子裏空蕩一片,卻有一個聲音就在耳朵裏回蕩,是一種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仿佛與這聲音相伴了一千年!
那是一句簡單的話,就在那個男人死前的一句話,他對另一個男人說:“不要……那是霈!”
霈?他在說誰?霈是誰?他是誰?我又是誰?到底誰是誰?“啊!!”霈嘶聲地尖叫起來,整個頭像要爆炸一樣劇痛,可是卻無法聽著那思維的蔓延,眼前全是那個男人的影像,他傾城絕世的笑容,他充滿關懷與愛的眼睛,他看著自己時那流露的深情,可是她卻不知道他是誰!
“哥……”這仿佛是潛意識所發出的一絲嚶嚀,瞬間牽動著整個神經線的瘋狂跳躍:“我到底是誰?誰……哥……是的……誰是哥?那我是誰?”霈突然衝下了床,神智仿佛陷入了崩潰的邊緣,靈魂就要爆炸了,令她整個人都瘋狂了。
“紫夜!你不要這樣,你冷靜一點!”靖極力控製著霈的身體,不斷喚醒她的理智,可是那發狂的無情力大得驚人,漸漸已經壓製不住了。
隨著輕而細長的一聲異響,一抹血痕從靖的手臂劃下,霈發狂的掙紮,修長的指甲劃開了靖剛剛結痂的傷口,血流不止。
那殷紅的顏色灌入腦中,在瞳仁中蔓延,衝擊著歇斯底裏的神智,她悠悠地看著他的傷口,看著那垂落的血液,纖弱的身子緩緩跌坐在地上,恢複了平靜。
“靖哥哥……這傷口……是我弄傷你了?”霈的聲音很輕,像是個犯錯的孩子在試探地請求原諒。
靖溫暖而親切地笑起來:“不是,是我自己弄傷的。”說著伸手扶起霈,看著她滿布著汗水卻又蒼白的臉頰,心中是難言的劇痛。
“這些……這麼多傷口……”霈看見了靖手臂上、手背上、脖頸間都有很多細密的傷口:“靖哥哥,你怎麼受傷了?是我弄傷的?”
靖搖搖頭:“傻瓜,怎麼會呢。”輕柔地帶她回到了床上,放她輕輕躺下:“男孩子身上總會有傷口的,過幾天就好了,你不舒服,就再睡一會兒。”
“我怕……怕再做那個夢……好可怕……”霈的眼中那些恐懼糾纏著脆弱,看得讓人的心的揉碎了。
靖坐在床頭上,對他溫和地微笑:“不怕,有我陪著你,放心睡吧,我會一直在這兒陪你的。”說著輕輕握住霈的手,用手心裏淡淡的餘熱為她溫暖那因驚慌而格外冰冷的手。
霈輕輕點了點頭,合上美麗的眼簾,淡淡地睡去了。
魔岩火山口。
枯野千裏,黃沙淒淒,荒涼滿地,昏鴉亂啼,仿佛在哀悼整個世界即將毀滅的訊息。
天際忽來的強風以劃空怒嘯地極致速度猛然擊落於山巔,暴風中東的身影威風凜凜平穩落地,身上漆黑的衣袍被風掀起一股淩烈的霸氣,雙眼看似平靜的眸光下卻隱藏著刀鋒一樣的極寒,令人望而戰栗。
隨著哲翩然的身姿從容著地,西方天際暴雨滂沱,落地成兵,水花在地麵濺起的褶皺裏幻化成人型,看來西天已經戰力盡出,此一役,似乎再未留有任何餘地。當然,除了西天全傾的戰力之外,還有中天僅餘的也是最精銳的戰士——東城衛,在勁風縱橫的撩刮中,視死如歸、傲氣十足。
忽然東邊天際也翻滾出怒嘯的雷鳴,霹靂弦驚,紫電乍起,在本已枯萎龜裂的大地上炸開一圈圈崩離的電光,電光化形,怒雷成兵,眨眼之間,東西兩天雄兵囤積,密密麻麻地鋪向天際。
“你們來幹什麼?”東的聲音除了冷淡還有一絲不屑。
虛空中一抹火焰衝天而起,尊那極致精美的臉頰勾著一彎傾斜的笑:“不要忘了,天界的存亡,我們也有份。”
一聲雷動,在遙遠的天空震起層層回響,儒淡然的走過來,轉瞬已在眼前:“難道……你想獨立對抗整個魔界?”
“這是我的事,與你們無關,若你們有什麼黃雀在後的謀劃,恐怕要讓你們失望了。”東的眼中是傲然、倔強,當然還有一絲懷疑,對東來說,尊和儒的確還無法完全信任。
儒的笑容總是那樣謙和而溫暖,就算是在這貧瘠枯竭的地方依舊閃著春意的生機與色彩:“你錯了,對你來說,或許這一戰的原因是雪神,而對於我們來說,卻是天界的存亡之戰。”隨著蒼穹上那看似毫無溫度的陽光,儒的眼眸仿似穿透了雲層,投向了那遙不可見的遠方,是天空的彼岸?還是……
“我憑什麼相信你們?”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們之間的衝突似乎就將這種懷疑深深植入了腦海,東也的確沒有相信他們的理由。
“因為你必須相信我們。”儒收回那遙遠企及的眼眸,轉而將這一眼的期待投射向東:“這一刻,關係到整個世界的存亡,魔界隨時可能侵吞三界,身為神,我們除了爭鬥,是否還該去做些原本就應該由我們來做的事呢?現在,我們隻能放下個人衝突,一致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