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破漁村怎麼會走出那麼驚豔的身影?一身旗袍華貴、隆重,紅底金絲,飛肩流蘇,步步生姿,跟結婚似的,卻不見新郎和賓客。她在一段殘陽下走得很急,急得快忘了呼吸,紅著臉憋著勁兒,黑溜溜的眼珠把漁村的每個角落都搜遍了,像要把誰從某個揪出來跟她結婚似的。
“邵琅遠,不出來見我是吧,好,以後也別想再見到我。”
這是氣話,顏知非自己心裏也清楚。如果邵琅遠真的出現了,她肯定會歡喜地撲上去,用濕熱的臉貼著他。
顏知非離開了,一步比一步急,心情複雜。
旗袍顫動著,像披著風雨搖顫的木棉花。漁村被她遠遠地拋在腦後,輪廓漸漸模糊到消失。
顏知非走了一天一夜回到了上海繁華大街的一家旗袍店鋪裏,錯愕的店員提心吊膽地上前開門,為她撣去身上的灰塵。
顏知非僵硬地上了樓,誰都不敢上前關心,隻能望著空空的回式走廊發呆。
噔噔噔……
很快顏知非就從樓上下來了,驚得店員趕緊跑回原位,抽線的抽線,熨衣的熨衣,製版的製版……
顏知非已脫下隆重的成婚旗袍,換回平日常穿的純棉印花細布旗袍。
顏知非走進了自己的工作間,磨砂玻璃門後是她忙碌的身影,她動作利索,不見半分遲疑,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
半日後,顏知非端著一個雕花精美的花梨木盒走出工作間。
花梨木盒裏裝的是一件定製旗袍。
“給薛老師送去,記得買束花,最好是香檳玫瑰,如果有百合,再順手買幾枝百合,兩種花分開,不要插在一起。”
交代完這些,顏知非又上樓了。她上樓時一腳重一腳輕,像要暈倒似的。
店員們從沒見過這麼拚的人,一天一夜沒合眼還非得趕完手中的活兒再去休息。
顏知非把那件成婚用的紅底金絲旗袍掛在衣帽間的正中央,有它在,衣帽間的其他旗袍都失去了顏色,可是,顏知非從衣帽間路過時卻連看也不看它一眼,直接進了臥室,蒙頭就睡。
“邵琅遠……”
她又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這個人了。
顏知非和邵琅遠初次見麵是在1990年青梅將熟的時節,那天載她最後一程的公交車發出長長的“噗”聲,停靠在了路邊站台,她被人群推擠下了車,問了一路才找到邵家開的旗袍公司——上海織錦旗莊。
一棟高不見頂的大樓赫然立在這六個雕塑字之後。
“上海織錦旗莊”六個字讓顏知非產生了某種敬意,大概是從沒想過在上海這個地方居然有人能把旗袍生意做得這麼大吧。
顏知非從包袱裏拿出一雙新布鞋穿上,又撣了撣身上的灰。
“上海織錦旗莊”是邵家開的公司不假,但邵家人不住這裏。一個自稱經理的人看了顏知非手中的信後,用一輛白色的擺渡車把她送去了邵家住處,一棟藏於鬆林間的別墅。
顏知非自幼高傲慣了,她不允許宮殿般的別墅撞碎她的自尊心,她倔強地用冷漠的目光淡淡掃了一眼周圍。
古樸的回字紋路繞著墨灰的牆,透著昏黃暖和的光,與門口並排立著的半人高路燈相得益彰。兩排路燈後各是一池水,波光粼粼,有雨絲飄入,淅淅瀝瀝。
擺渡車停下,別墅裏湧出一大堆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往這端探看。有穿旗袍搭軟毛披肩的,有穿商務時裝的,也有一套衛衣拉到膝蓋上的,像電視上的時裝秀開場。
顏知非有些嚇到了,邵家的人這麼熱情?看來爺爺說的不假,他救過邵家老爺子邵添關的命,投奔邵家不過是小事一樁。
可是,顏知非走下擺渡車站定在眾人跟前時,她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暗淡了下去。
顯然——她不是他們要等的人。
身後有車停下,回頭,一雙錚亮的咖啡色皮鞋落下,他們真正要等的人下車了,筆挺的西裝褲,海藍的襯衣,微亂卻還是有型的頭發,一切都與這棟別墅相得益彰。
“是琅遠!”
“琅遠!”
門口熱鬧起來。
顏知非的自尊心被砸碎了,以至於當那個叫邵琅遠的人從她身旁擦肩而過時她沒能看清他的臉。
邵琅遠走出一步後,回頭問顏知非,“你來找人?”
顏知非剛要開口,其他人就把他圍住了,噓寒問暖好不熱切。
遠遠地,一位提著大剪子的園藝工人路過,一位穿著絲絨挑花旗袍的女人把那園藝老頭叫過去,要他趕緊去把邵琅遠院子裏的枝條修一修。
邵家的人連園藝老頭都能看見卻偏偏看不見她,是選擇性地忽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