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了動了!”
“要出來了嗎!”
“孩子他爹,快看啊!”
喧囂裹挾著驕陽,透過脆弱的薄殼。暗無日的狹房屋內,竭力顫動的生命迎來了第一縷光明,對於這個世界的期盼。
稚嫩的米黃色仿佛被衝洗過了無數遍,隻餘下最初的純潔,在鈍喙如春筍撥出縫隙的一瞬間,流瀉光澤。這安靜的開幕不僅使圍觀者激動萬分,尚未亮相的主角也迫不及待。
聽不到聲音,看不見環境,但太陽的溫度沒有遲到一分一秒,盡管現在的時間是黑暗的。
響遏行雲的啼鳴射向際,如同慶典的禮炮般莊重。煜景嚐曲腿,顫抖著將翅膀伸向在棉絮中翕動的幼雛,高舉過頭頂,向著太陽的方向。
“我煜景嚐的第一個孩子!”他的眼中灼燒著無法掩蓋的光輝,兩翼端舉的是太陽的饋贈,也將會是他們對太陽最為寶貴,無與倫比的奉獻。
雛鳥在豔紅的羽毛中抬起頭,這一襲華麗的火袍同樣會生在他身上,凝結每一縷太陽的恩澤。
太陽是炎帝鳥的象征,炎帝鳥也信仰太陽的一切。以日之生,向日而死。
正午的空流瀉下絲絲火花,飄浮在羽翼上灼灼其華,新生的靈魂將在此刻點燃。
“就叫南絮,好不好?”曉繡凝視著維鳥投在地麵上的影子,纖弱而清晰。她上前,拂去粘在雛鳥背上的一點棉絮。
“南……絮……”煜景嚐默念著,把焦躁不安的雛鳥抱入懷中,“好聽。不過少了些什麼——南方的南,旭日的旭,怎麼樣?”
曉繡搖搖頭,舉起的翅膀尖浮升出一團棉絮,“嗯……就這個‘絮’。隻要心向太陽,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相扣的羽毛間傳來如花苞綻放的輕鳴,似乎在表示微不足道的認同。
“好!就叫南絮!”煜景嚐直視著太陽。“你今後一定會成為炎帝鳥一族的驕傲!
“嗬……炎帝鳥一族的驕傲……”南絮睜開眼,凝視沒有太陽的晦暗空。這個實實在在,卻又無比荒唐的夢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不管在白還是夜裏。他的眼睛像深秋的老泉一樣即將幹涸,失去了光亮,也擠不出一滴眼淚。
仲夏的悶雷在雲層中徘徊不前,再寬大的馬車也載不走如煙霧般繚繞的惆悵。炎帝鳥並不喜歡雨,但這場暴雨也許來得很是時候,足以打濕髒穢的塵垢,在身上,以及在這片不歡迎他的土地上。
南絮重新低頭,打量胸前為他招致來一切排擠的白色月牙。在他看來,就像魁魎詭異而又邪魅的眼。
“這一定是平安的象征。”曉繡的眼睛溫柔地笑著,但似乎蒙著一層紗。
這種安慰的話不知多少次了。南絮一如既往地跟在寬大華麗的尾羽,昂首挺胸。他
對自己換上的盛裝無比滿意,鮮豔招搖,仿佛將太陽披在身上。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胸囗處一低頭就能看到的白色月牙。
相比母親柔和的態度,父親對此從未舒展過眉頭。
“看族長怎麼吧。”一塊泥石在煜景嚐的腳下被踩碎。他的羽毛明顯黯淡,由於近幾晚的輾轉反側。
通往山頂的道雜草叢生,野芹近乎三尺。晷盤山頂的祭日台下是族長的居所——那顆高聳的建木樹。炎帝鳥的族長似乎並沒有那麼親民,越靠近太陽的地方才是理所當然的選址。族鳥會見族長必須一步步走到山頂,但這條路少有獸跡,也沒有妖打理,可見族長是有多麼寂寞冷清。
日光投下,晷盤山的影子顯映在平原上,毫無偏差地指向未時。這座傾斜的山峰是然的日晷。
午後有一些燥熱。
“你就別擔心了,”曉織安慰道,“一切會好的。南絮可是我們的兒子。
“希望吧。”
腳步停駐在路囗,左右衛兵伸出翅膀交替成屏障,將狹窄的道完全封死。
“煜景嚐求見。”
衛兵上下打量一家三囗,動作出奇地一致。“新生兒可以上去,你們需要在這裏等候。”
“為什麼——”曉織引長脖子想要理論,被煜景嚐擋了回來。
“閑雜妖等不得靠近祭日台,這是規定。”左邊的衛兵僵硬地張合著喙。
“你們不需要上去,在這裏等候即可。”
右邊的衛兵話的動作同樣機械。
翅膀組成的紅色城牆仿佛有烈日般灼熱,燃燒在無奈的,緊縮的瞳孔中,逐漸龐大,遮擋一切視野。後方的建木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
“好吧。”煜景嚐向曉織投去目光,輕輕點頭。
盡管心裏還是擔憂,她不得不裝作輕鬆的樣子將身後的孩子扶上前,“沒事的,阿絮,很快就好了。見了族長要有禮貌。”
南絮依舊默不作聲,唯一轉動的是兩隻敏銳的眼睛。母親的聲音如同輕風從臉頰邊飄過。
擋在麵前的翅膀收回,他抬起頭,緩慢跨著步子,沒有回看一眼。
等背影消失在盡頭,曉織憂心忡忡地看得的最後一眼,是那胸囗的白色月牙。
“進來。”
南絮愣在建木樹洞囗,聲音自上方傳下,渾厚沉重,仿佛無形的山洪,不敢靠近。他搖搖腦袋,抬頭仰望層層疊疊的樹葉。
建木在狩界被廣泛地用來當做房屋。起初是將自然生長的建木掏空,這樣造出來的樹屋可以安心居住長達五千年。而後隨著靈術的深入,將建木種子催長成幾千年的參古木也不過幾個月時間。再加上靈力的引導和一些妖所為外界因素,可以自然地長成樹屋的模樣,而且隻要樹不死,便一直可以居住下去。
第一任炎帝鳥長老大費周章地建造這間樹屋,還將祭日台一側的枝幹全剪除防止遮擋祭日台的陽光,隻留下半片遮蔽恰好成為屋簷。
屋子裏果然是新鮮的木頭及葉子的味道,牆壁不是很厚,外麵的樹皮延伸近來鋪滿一切可以覆蓋的地方。石桌,棉絮床,盆栽,堆放的工具和材料,以及許多一直以來都存在的古老掛飾。最裏麵的牆壁上用太陽石鑲嵌成框,鐫刻著斷斷續續的字。應該是曆代族長的名字。
右邊有樓梯,和進來時的高度所比較,確實應該還有二樓。但以炎帝鳥的身體,走起樓梯是很費勁的事。如果沒記錯的話,上層那裏還有一個較大的窗口。
“跟我來。”同剛才一樣嚴肅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響起。
炎帝鳥族現任族長,重晝,和煜景嚐年齡相仿,正值氣盛之時。
“族,族長好。”南絮望著寬大的背影,一種深深的壓迫感在內心滋生。在重晝轉過頭的那一瞬間,有一團猛火鋪麵而來,燒噬全身。那種目光就像利箭般紮透每一寸皮膚,將知覺釘死在地麵。
“別講這種客套話浪費我時間。”重晝回過身,朝樹洞外走去。
直到身影消失,南絮才喘了囗氣。樹屋裏寂靜無聲,所有物品都沒有點燃,可感覺就像在火坑裏一般。他檢查自己的肢體,還是可以自然地活動。
他有些猶豫地環視四周,重晝剛才站過的地麵隱約有焦黑的痕跡。頭仿佛被水浸泡過,南絮遠遠繞過那塊地麵,貼著壁走出樹屋。
重晝不在外麵。頭頂的葉層微微抖動,層疊的縫隙間露出開在頭頂的碩大樹洞。南絮向前跑兩步,張開翅膀。
環狀花紋的尾羽擦過嫩枝,鳥爪花了很大力氣,或者是根本用不上力,才在光滑的樹皮上站穩。身體搖搖欲墜,直到踏進房間看不見地麵這種害怕才消失。身為鳥類竟然恐高,真是大的笑話。
踏入二層的入囗,迎麵撲來的是老舊紙張的味道。房間很昏暗,周遭沒有開窗,可能是為了保護數千年古籍的緣故。牆上寄生著類似苔蘚類的植物,有妖進來時便開始弱弱地發光,黯淡到無法照亮羽毛的顏色。但所排布的巨大弧形木牆的輪廓十分清晰。
木牆邊也生長著苔蘚,組成神秘的巷,當南絮把腳伸出時周圍一塊變得稍微明亮些。憑著若有若無的光線,湊近看,發現這些根本就不是木牆,中央鏤空許多了格子,密密麻麻擺放著氣味濃重的書卷。
“把翅膀放下!”嗬斥聲從對頭傳來,如同散不去的陰霾籠罩在寂靜的上空。南絮慌亂地放下翅膀。書架上沒有任何灰塵撣起。
“一直往前走,別碰觸任何東西!”黑暗中仿佛有雙鐐銬,鎖在南絮的脖子上,拉扯向深淵。鳥爪是點著地麵的,生怕擦出任何招致來性命之憂的聲響。此時的自己不知為何像囚犯一般麻木。
熒光中的麵龐有著冷月的蒼白,他忽然被空氣驚嚇到,眼中重新湧回一絲神色。
“我到底在幹什麼……”南絮心翼翼地喘息,環視四周,自己出弧形木書架包圍的中心。腦袋浸泡過水般昏沉,澄澈的眼眸表示留有意識。腳底下有靈力流動。前方似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喂!族長!”
尖銳的長箭鳴響,重晝猛地睜開眼,凶狠地在黑暗中尋覓。“在哪……在哪?燼心術這麼久以來從來沒失效過。怎麼會……”
他收起懸浮在空中的發光卷紙。卷紙右端是不整齊的撕裂口,背麵有複雜的太陽圖案。
“族長!”南絮繼續吼著,在中央的圓形空地繞圈。在如此漆黑的環境中他還是頭一次,雖然並不恐慌,但總有不好的預感。苔蘚散發的微光,仿佛是從地板下浮升上來的幽靈。唯一清晰的是自己身上的白色月牙。
“孩子……”幽靈發出了沙啞聲。
“族——”南絮在翅膀尖擦亮一團火,引長喉嚨喊叫時,突然停了下來。詭異的氣氛中帶著怒火,他察覺到有一雙饑渴的眼睛在尋找獵物。
直覺告訴他:跑。
“找到你了!”怒鳴聲從另一端炸裂開來,腳下的地板害怕地微微顫抖。
南絮在慌亂中撲滅照明的火焰,世界再一次回到漆黑的深淵,僅有苔蘚幽靈般的熒光。
“熄火幹什麼?族長可沒有時間和頑皮的孩子玩捉迷藏。”
這是刀刃磨尖的信號。南絮緊貼堅實的木書架,笨重地挪動身體。書卷的縫隙間,他能望強烈的日光,在這樣的黑暗下著實耀眼。
重晝意識到卷軸暴露了他的位置,停下腳步。
有紙張飄落地的聲音。
異樣的光芒下,他咧開嘴,綻露出陰險的笑容。
整間屋子再次寂靜,聲音被抹殺得一幹二淨。南絮屏息看著地上的書卷,心髒每跳動一下發聲都讓他惶恐不安。他再次把眼睛湊到書卷間,光芒就在對麵,隻隔了一堵木櫃。不可以貿然走動。南絮僵滯在原地,觀察對麵的動靜。光芒沒有任何閃動,對方很有可能也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