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縷天光擠過層疊的雲,夜幕如墨般暈染開去,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新的一天來臨。
江皓遠總是睡得不安枕。1000多個日夜,一枕天明的日子屈指可數。他其實更怕熟睡。重複播放的夢境,就像是懸在心上的一把利劍,每經曆一次,劍傷就深一寸。
江皓遠隨意籠了件外套,偌大的房間,采取了暖色調的布置。水晶燈光是鵝黃色的,家具是微黃-色的,窗簾是乳白色的……隻是,再暖色的裝置,也暖不了這空間。
因為,他早就丟掉了家。
S市地處沿海地帶,乃全國有名的風景區。江皓遠的別墅就坐落於一處靜謐的半山腰上。他的房間正對大海。晨曦下的大海,仿佛一顆細細擦洗過的明珠,溫潤而曼麗。
有清淺卻綿長的微風,穿過落地窗的縫隙,將他額前一綹短發吹散。
像極了那個人的吻。
她吻他的時候,一向喜歡先舔一口哈根達斯,再吻他的額頭。看到他額頭上開出一圈奶油泡沫,她就咯咯笑。
他不大喜歡和異性接吻的,很多時候都會下意識地蹙眉。
她是個膽大的女孩。不僅喜歡用油油的唇吻他的額頭,也喜歡吻他的眉毛。吻過之後,她就會像一隻成功偷到腥的貓咪,眼珠兒揉碎了漫天的星光,雙手摟著他,會撒嬌,會耍賴,更會調皮地說,“你知道嗎?你不正經的時候更好看。”
對她,他就再沒有抵抗力。
後來,很多女人經過他的身邊,卻再也沒有一個能像她那樣,敢在他麵前肆無忌憚,喜怒哀樂皆形於色。生氣時,一嘟嘴,一跺腳,十匹馬也拉不回她離開的步伐。
多久沒有再仔細回憶這個女人了?一年?兩年?或許更長。S市管轄麵積就那麼點大,她一定飛到了比天涯海角還遠的地方,不然他為何苦苦尋找她至今未果?
他不相信她會死。彼此在一起擁有無數個閃光的時刻,他不允許她徒留他一人追憶。
立了很久,直到後背涼透了,心也跟著拔涼拔涼,爾後,胃疼。疼得揪在一起。
一個人靜靜享受著痛楚,他不想吃藥。身體的某個部位早就壞死了,如果藥物能解決疼痛,那麼當初她也不會疼到死去活來。
他們的孩子,他們唯一的孩子,被他,親手扼死。
她瞪大眼睛,望著他,聲嘶力竭地質問,“江皓遠……你連孩子也不放過?你究竟還有沒有心?”
他發誓,當時他真不知道她真有孕。而他也隻是隨手那麼一推……她從樓梯上一路滾下去,雪白的長裙鮮血淋淋,她躺在地上,臉色泛著死灰的白,眼眸也是死灰色。
怔怔地,看著血泊中的她,他卻邁不了步子。甚至,連一絲挽救她的念頭都沒有。
他走得很幹脆。眉頭一直舒展著。
她絕望得隻剩下仇恨的聲音猶在耳邊,“江皓遠,此生此世,我和你死生不複相見……”
也許是報應,也許是一語成讖,他們真的沒再見麵。哪怕在夢裏。
……
江皓遠八點的時候驅車離開別墅。
千絲萬縷的晨光鋪滿大地,將世界染成橙黃的光暈。
街道兩旁的紅葉樹風華綽約,密密匝匝的葉子隨風擺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一首來自遠方的民謠。
一棵接一棵倏然而過,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動,細細碎碎的光芒搖曳下來,宛然如石上流的清泉,耀出一粒粒的鑽石光暉,從車窗上滑過。
S市的人們習慣了晚起,街道上的人零零散散的,顯得冷情寂寥。
車子顛簸了一下,似乎在過減速帶,輕踩下刹車的一刹那,一道雪白的身影猝然閃過後視鏡。
幾乎是同時,有一種尖細的,捕捉不到的疼痛稍縱即逝。下意識地將刹車一踩到底。車輪碾磨過幹澀的柏油路麵,發出一聲刺耳的刹車聲。他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上了,握住方向盤的手,隱隱發著抖。
回頭的那幾秒,仿佛是一場電影慢動作重放。無數種情緒交織錯雜,彌漫了整個五髒六腑。他聽到一道沉重的呼吸砸落耳畔。他知道,那是他的。
然而,什麼也沒有。
兩排紅葉樹一眼望不到盡頭,滿目的紅色,似乎要燃燒掉秋日最後一片溫暖。
所有渴望的、害怕的、苦澀的情緒通通化作紙屑,和溫暖一起灼燒成灰燼。
他微微後傾靠著車座,抬頭望著車頂。漸漸地,喉嚨裏嚐到了鹹澀的味道。和海風一樣,拂過肌膚,驚起一片沁骨的涼意。
最後,整個人都涼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