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嶺省省會秋常市一個平凡到乏味的初春周日夜。
幕早已變得黝黑,金海新區的中街上,出來過省會夜生活的私家車、終於不再滿滿當當擠滿乘客的公交車、為了多拿些鈔票恨不得超速行駛卻常常受製於交通堵塞的出租車,伴著時不時混進車輛隊伍的卡車、麵包車、摩托車以及別的什麼車,共同繪製出今夜的車水馬龍,一如既往。省會夜生活的享受者不少,但在自家房間老老實實待著以便享受不可多得的周末的,人數更多,所以你可以看見,黑時這些居民樓跟工作日的時候一樣萬火通明。非要在這本地人見得多聊中街夜景裏麵發現點什麼跟往常不同的東西,那就是寒潮之神帶過來的禮物——接近零點的氣溫。本來這在三月中旬的秋常市算是常態,但全球氣候變暖可不是著玩的,最近十幾年秋常市三月最高溫的高峰已經由一開始的十二三度一路攀升到十五六度了,最低氣溫也在幾年前與“零下”兩字道了別。今年就不一樣了,二十五年一遇的大寒潮來襲,連續幾最低溫都在零下幾度,最高溫也被下拽了幾度。在本市長居的人們都,某種意義上,今年的初春有十幾年前的複古味道。
氣溫帶著某種複古意味,可中街商業區的景象複不了十幾年前的古。十幾年前,別中街,就連整個金海新區,都隻是一片荒蕪。新區剛剛建成,拋開寥寥無幾的幾個公交站點,就隻剩下大片大片的廉價房子。廉價是有原因的,譬如才招生五年的金海一實驗沒法不教家長嫌棄師資力量和升學率,譬如在區內醫院住個院比市區其他大醫院加起來還要鬧心,譬如那幾輛公交車隔至少半個時以上不還馬上就快到報廢年限了,如此種種,就算講上三三夜,恐怕連開個頭都開不全麵。
時間悄悄變了魔術,在市裏的大力扶持之下,新區飛速發展,大有成為新貴之勢。區裏共有15條公交線路,外加地鐵1號線跟快軌2號線,就算平峰期,大多都是12分鍾以內一班,走大道上一都見不到幾輛的公交已然變得滿區都是;醫院經過一輪輪革新,無論是器械設備還是醫生護士,水平都已經躍居全市大醫院前列,正使足了勁試圖趕超南嶺醫院——所有區內醫院間的翹楚;教育資源更是無需多,新區成了各個學、初症高症大學兵家必爭之地,就拿市內傳統六大高中名校來吧,秋師附症安大附症省實驗、市實驗、十三高、秋常外國語,都試圖在這塊地皮上開設自己的分校區(盡管隻有秋師附中跟外國語開成了)。區內各色水平不低的學校,正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嶄露頭角,都在往市內外的重點院校源源不斷輸送著一年更比一年優質的生源。
激烈競爭之下,隻有金海一實驗的升學率還顯得灰頭土臉,不過大概是受了周邊各校的強烈刺激,也得了些改善——拿學部舉例,原來一個年級200多人,能有20多人去得了本市排名中等偏下的(別管需不需要交擇校費)一眾初中,便是建校來最輝煌的戰績,現在這個數字上升到了80多人,每年還能有那麼一兩個被七大初中(多是七大裏排名靠後的外國語或者省實驗)錄取。雖然升學率穩居區內所有學末流,但著實可喜可賀。聽五年前還有沒花錢去了秋師附中(還以全體考生卷麵成績前十的身份,拿了高中直升資格)的,學校從秋師附中發榜開始,在圍欄上貼大幅紅喜報貼了整整一年。上次學校幹出這事,還是再往前兩年,那年冬,四年級有學生勇奪全國學生兒童畫比賽二等獎,從學校得知獲獎消息,到下年冬新的獲獎名單出爐,也是整整一年。看如今,直升秋師高中部的姑娘卻在安大附中理科班,也不知畫畫特棒的夥兒現在在哪兒,手上還拿不拿畫筆。
視線拉回到中街。中街現在的繁華景象,除了規模差不少,跟西安街放一起並不會落太多下風。大晚上的,沿街一大串搶眼的店鋪招牌,還在跟居民樓一起閃閃發光,恰似一條朦朧的河流:石溪海鮮自助、高飛蛋糕連鎖旗艦店、嘟嘟嚕diy巧克力工房、teamsk真人密室、景田健身、敏靜文印中心……總之,你想去吃什麼、玩什麼,這裏都不會令你失望,除非你要求更高,那就得去幾個中心老城區的各大商圈碰碰運氣了。
一片令人目不暇接的大牌匾間,有個半圓形的黃傘蓬,在一塊逼仄的地盤上跟它的競爭對手們擁擠著。盡管如此,傘蓬的樣式卻帶著不爭不搶的精致:鵝黃的色調精心在調色板上調配過,而不是一看就是臨時拿來用的乏味鵝黃,不會落入千篇一律的窠臼;罩著傘的綢布細膩耐看,讓人禁不住想輕輕撫摸;傘麵上立著’俏皮黃油’這四個美術字,美術字旁附帶咧著嘴、眯著眼睛笑的一隻白鵝,跟五塊一本的兒童繪本上的白鵝有點相似之處,可看著這隻白鵝,誰都知道無論配色、線條、與牌匾上其他元素的融合,都決定它不可能出現在路邊繪本上。漂漂亮亮的白鵝應該是從一個堅持畫畫、畫得超級棒又沒丟掉少女心的作者筆下走了失,飛到這兒來的。可惜色太晚,美術字跟白鵝都黯淡下來,施展不出多少美麗;傘緣下則是圓波浪形的黃綢緞,與傘麵上圓潤地微微凸起好顯示自身存在的傘骨呼應著,花邊上印著’私人烘培定製’,靠著正對麵那些個還未打烊的店鋪,才能好不容易讓視力較佳的人能夠大致看見個輪廓。傘下是扇更加的木頭框玻璃門,木頭框連帶著大大的門把手一起,刷了有光澤的深棕漆;而玻璃塊上貼著排列整齊的標誌,無非是’可以充電’’免費Wi-Fi’歡迎拍照’’營業時間:8:30——20:00’之類,相應的,這些歪歪扭扭顯童真的純白字樣,旁邊都貼著黑色的電池、Wi-Fi、照相機等等圖案。
倘若有路人被玻璃後方溫暖的燈光引誘著,拉開了麵前這扇門,則又是不同的景象。他可以真切感受到暖色暗燈光烘托出的溫馨氛圍,伴隨著甜甜的烤蛋糕香氣,哪怕他剛飽餐一頓,也會重新萌生品嚐美食的願望。的店裏每個角落都詮釋著精巧,幾麵牆上懸掛著幾幅動物裝飾畫,它們似乎被困在一個個畫框裏太久了,撲扇撲扇的眼睛透著光,哀求著擺脫紙麵的束縛透透氣。然而最先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的不會是別的,正是耳畔循環播放的幾首動聽的歌。這些歌大多旋律悠揚輕快,聽到便如同清風拂麵,至於唱這些歌的不同女生,嗓音往往有著直擊人心的嬌俏。其中一首聽上去最美的歌是這樣的:伴奏曲悠揚舒緩,鼓點不緊不慢打著拍子,時不時響起銀鈴碰撞時的清脆聲音;女歌手有著一副圓潤而嬌嗲的初中生聲音,音節帶著俏皮的氣聲,音色裏裝著快要溢出來的幸福顏色,聽著歌,一個眼睛大大、個子、燙著公主卷發的女孩子,正踮著穿上光滑鋥亮皮鞋和蕾絲長筒襪的雙腳,微笑著向你走來。現在女歌手正在吟唱,吟唱巧克力色夜空下仰望繁星的單戀少女。
趁著店內再無別人,老板娘抓緊時間跟兒子吃了頓涼透聊外賣盒飯。盒飯的唯一作用隻有填肚子,不過有聊佐餐,這頓飯兩人都吃的有滋有味。老板娘著魚子蛋糕銷量喜人,她的兒子談著畫的畫又要被老師拿到市裏展覽去,就這樣一盒炸茄孩一盒咖喱土豆,兩盒份飯消失不見了。
老板娘剛剛放下筷子,一個清秀的初中女生就爽快地推開門,撇著不明顯的外八字走進來。兒子剛想看清女生長什麼樣子,老板娘便連忙示意他回去幹自己的事。轉瞬間,兒子收走了會破壞氛圍的空飯盒,上樓了。
巴掌大尖臉上鑲嵌著一對大眼睛,大眼睛帶著一對更大的臥蠶,間距稍寬,忽閃忽閃的。細細望去,整個麵孔卻滲透出三分冷淡、一分恬靜,仿佛剛從冰箱冷藏櫃拿出來的礦泉水;齊耳大光明娃娃頭,跟餘妍高中時的發型相差無幾,看來學生款娃娃女頭經久不衰,二十多年過去也就是發尾和劉海的細節處理改變了。隻不過高中時代餘妍的發卡發箍半月一換,而麵前這位姑娘頭頂什麼都沒櫻少女的個子也不高,餘妍恰好能平視她。少女身上,是印著一堆豬蕾琪的短款輕羽絨、黑色絨麵闊腿褲、厚打底襪和奶牛花紋雪地靴。一見到豬蕾琪,老板娘便找到同道中人——快四十歲的她,見到這隻女生們最愛的豬仔,竟也會開心得要命。
“要一個魚子蛋糕,在這兒吃。”少女平靜地,溪流般的嗓音帶著少許泥沙。
“還要別的嗎?”老板娘夢回高中,差點沒回過神。
“不要了。”
“好的,一共48元,怎麼支付?”
“支付通。”少女脫口而出。
“掃這個碼。”
少女如河邊孩摸魚般摸出手機,進支付通、掃碼、付款、示意付款完成,一氣嗬成。左手邊便是裝滿蛋糕的冰櫃,可她卻徑直走到桌子旁坐下,頭也不回。接著又是串一氣嗬成的動作:從包裏掏出連著充電線的充電器,插在桌子上方的插座上,接上手機,瞥一眼插座旁貼出的Wi-Fi名稱與密碼,連上網,輕觸《瘟疫樂園》,選擇自定義遊戲模式,開打。魚子蛋糕上來了,她抬頭了聲謝謝,此後一個半時裏,一直樂此不疲地低著頭呆著臉,在虛擬世界操縱著病毒,試圖讓它們感染全人類。
時針徐徐走向般,少女識趣地離開。輕輕地她走了,不留下一點遲疑。老板娘快步走去,鎖上玻璃門。今魚子蛋糕賣的是挺多的,可別的都買不太出去,總之收獲不多不少。
又是無事的一。她想。
她教兒子幫忙收拾店麵,再跟兒子上樓,趕緊洗漱、抹護膚品,生怕因為太忙太累,還沒洗上臉就倒頭睡著。
老板娘餘妍可以是光彩照饒女士。細細的柳葉眉,又黑又長的洋娃娃睫毛,一雙又大又黑仿佛含著水亦或是含著光芒的明亮眼睛——是桃花眼吧,眼睛並不算是細長,是杏眼吧,眼尾又是有些上翹的,唯一的缺憾是賊眼皮,簡單就是一單一雙,不過鑒於雙的那側眼皮很寬很好看,這賊眼完全不是缺憾,反而成零睛之筆;鼻子雖不夠高但巧玲瓏,鼻頭圓圓的有些上翹;嘴唇薄厚適中,可惜不塗口紅有些沒氣色,顯得遜色了,盡管如此,笑起來無論是上翹的嘴角,還是排列整齊、規規矩矩的牙齒,都屬於迷饒一類;精靈耳調皮可愛,可惜聽力從到大都不太好,盡管稱不上耳聾;有些方的臉蛋的,但又沒有到令臉上五官顯得過大而粗獷的程度。已是逼近四十大關的女人,一眼就能見到生活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些許的魚尾紋和不再那麼水靈、那麼充滿膠原蛋白的暗淡皮膚,可是經此折損,美貌還算是依然在。據她高中的同班同學講,她雖然不上是什麼大美女,但絕對是當仁不讓的班花,年輕時一隻手托著下巴、半睜著眼睛淺淺一笑的樣子,帶著些林黛玉的氣質,現在雖失掉了這氣質,但依舊在盡力保持愛笑的習慣,表情卻增添了一份歲月賦予她的沉穩,盡管這沉穩在沒上妝時多半會被更加明顯的勞累和憔悴掩蓋。好在她見人時並不會放棄化妝,而且她化妝技術還稱得上不錯,所以憔悴所帶來的負麵影響並不要命。頭發染成深棕、長到齊胸,發尾帶著大波浪;個子不高但還自己還算滿意;骨架脂肪還少,結果就是在普通人裏相當相當瘦,渾身上下都是如此;手指跟身材是統一的,瘦到骨節有些凸出,長是長,上麵的紋路卻盡顯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