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索達高原是議會國最冷的地域。
一群士兵在穀倉的屋簷下躲風,他們身穿皮甲,外著披至膝蓋的灰色製式長袍,雙手戴著厚手套,圓形的氈帽下神色淡漠,臉龐上都是飽經風霜的痕跡。他們如同頑石般嵌在在角落和牆壁邊沿,有幾個正點燃著卷煙,艱難地用手護著抽了幾口,又換給了隔壁的同伴。
據在舊帝國時期經常人熬不過冬,但所有人都沒想到,在議會的治理下,居然也會出現這樣慘絕人寰的局麵。
這都要歸咎於半年前的那場災難。士兵們神色暗淡,他們透過風雪,望向穀倉門前的一片隆起的雪丘,那裏正被風吹走一層積雪,露出了地下的一截紫黑色的手臂。
那裏掩埋了坎鎮這個月死掉的十幾號人,這比上個月還多了三分之一。當然,還有幾個今早潛入軍營偷盜食物和藥品的蠢蛋做了添頭,他們明明還有機會多活一段時間,卻沒想到來衛戍軍的軍營自取滅亡。
忽地雪丘上被頂起了一層積雪,一具僵硬的屍體從中翻滾而出,隨後一抹刺眼的黑色從冰雪地中出現,隨著寒風呼嘯,那抹黑色的隨風散開,露出了一張底下死灰般的人麵,還有一雙黝黑的眼睛,原來那是一個夜人少年,他被埋在雪丘之下不知道多長時間,居然還沒有死去。
他死死地盯著屋簷下的衛戍軍,顫抖地張開口,微弱沙啞的聲音一下子丟失在了風中。少年是今早來送死的偷的其中一個,他被活捉後沒有像其他夥伴一樣被砍死,而是被扒得隻剩內衫,埋進了屍體堆裏,他掙紮著反抗,迎來的卻是拳打腳踢。
終於,他被屍體和積雪深埋,意識逐漸模糊。
但現在,他又爬了出來。
他的雙眼倔強地睜開,瘦削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沒有倒下。
衛戍軍的隊長把卷煙彈出去,走進風雪中,其他士兵的目光一下子彙聚了過來,他們按住插在地板上的長刀,在刀刃周圍的木板上,滿是噴濺狀的血跡,早已幹枯暗沉,但是他們的眼睛仍有血色在閃爍。
“駝世經中記載中夜人是地獄的原住民,魔王的子嗣,頭發眼睛繼承了魔王的黑色,他們身材瘦,隻能靠互相殺戮爭奪稀缺的資源,才能在地獄活下去。如果這是真的,那正好明了你為什麼能撐到現在。”
隊長來到少年麵前,把一件狼皮袍子丟給他。少年僵硬扭過身體接住,接近僵化的手一寸寸抬起,用袍子將身軀緊緊裹住。他艱難地呼吸著,隊長的聲音如同打鼓般夾雜在風雪中刺痛著他的耳膜,那高大的身影籠罩著他的視線。他抓緊袍子,刺骨的寒冷終於被隔絕在外,他的意識終於一點點地回歸了。
他叫懷特,在舊帝國時期平民是沒有姓氏的,現在索達高原大部分人也保留著這個陋習,他也不例外。他坎鎮外療養院一個不起眼的幫工,原本在房間的角落輾轉反側地麻木自己,想方設法把這個食物短缺,秩序混亂的冬熬過去。明明院裏前幾次來偷軍需他都沒有參與,明明他都不敢邁出房門一步,為什麼這次自己來了呢?
他似乎看到了隊長的嘴巴張開又閉合,某些字母隨風消失,隻剩下囁嚅的噪音傳入他的耳中,懷特努力地鼓動耳膜去聽,卻沒有聽清了隊長的話,他迷茫地抬起頭,想開口話,牙齒卻止不住地打顫,連一個字都不出來。
隊長蹲下,從腰間取來水壺擰開,熱氣一下子冒出,撲向了少年的臉龐,他倏地打了個激靈,漆黑的雙眼閃了閃光。他僵硬的雙手一頓又一頓地抬起手,接過水壺,用力地喝了一口,熱水燙的他凍僵的嘴唇都快裂開了,熱水從喉嚨淌下去,就好像火燒一樣,痛得他眼角禁不住滲出了淚水,然後結成了冰痕。
“人們總索達人生活在最惡劣的環境裏,是最頑強的種族,但這短短的幾個月,我看到無數看起來強壯冷酷的戰士被折磨成無比淒慘的模樣死去。索達人原來也沒能抵擋住這次災難,連我們都成為了苟延殘喘的可憐蟲,為什麼你還有死撐著呢?”
懷特咬著牙,這次他聽清了隊長的話。是啊,為什麼呢?他捫心自問,難道他真的比索達人還要強嗎?不,他既不如索達人強壯,也沒有他們麵對寒冷時的堅韌意誌。如果非要他有哪一點比身邊的屍體強的話,那就是他還有需要完成的事情。
懷特歎了口氣,他已經快要忘記為什麼鎮子、大家會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了。他仰起臉,視線越過隊長厚實的肩膀望向際。一隻雪鷹從他們頭頂掠過,展開雙翅飛向了坎鎮,那片低陷的盆地被雪淹沒,鎮中心緊挨的房屋一間間大門緊鎖,窗戶裏沉浸著混沌的漆黑,它銳利的雙眼來回巡弋,卻沒有發現任何生命的痕跡。
幾個月前迎來的接連死亡,擊碎了索達人的曾經驕傲的身軀,也擊碎了他們堅韌的精神。死亡,這原本是以弓為圖騰的索達人最習以為常的事情。他們古老的狩獵曆史中,不知道有多少擁有名號的神弓手死於與野獸怪物的搏鬥中,更別是尋常人家。但是在曆史長河中,從來沒有首領或者先知告訴他們,應該怎麼麵對無法搏鬥的危險。
無法反抗的死亡。
當第一個人的手臂僵化成黑炭模樣,結出一層薄薄的黑紫色晶體時,當他在暗無光線的床榻上死去的時候,圍觀的眾人才發現,這是一場無形中蔓延的災難,而且這場災難正席卷到每一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