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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峭的寒風,也吹不散鄒氏臉上的春意。

她率領十幾輛馬車,穿過人頭攢動的青雲街,經過商鋪林立的梅柳巷,越過一道板橋,最後進了幽深、安靜的杏花巷,停在從巷口進去的右手邊第二所院子前。

杏花巷裏栽種了至少七株高大的銀杏樹,幾枝梅花越過牆頭,恣意地綻放。牆根下站著一堆十幾個看熱鬧的人。

鄒氏臉上的得意更濃了,她跳下馬車,先對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男人嚷嚷,“去,到花園裏去,別杵在院子裏礙事!”被她嗬斥的,是今年秋日裏中了舉人的李正清。

李正清下車時,狼狽地趔趄了一下,站穩後,他撚著頜下幾縷稀疏的胡須,躊躇滿誌地望了一眼皇城,這才生疏地邁著八字步,走進麵前這所到底五層的寬敞宅院。

鄒氏又嚷嚷著:“榮安,你個猢猻,看好了榮寶!——榮寶,那是狗、屎,趕緊給我扔了!”

十二歲的榮安,把眼瞅著就兩歲了還不會話的榮寶抱在懷裏,嗓音粗噶地抱怨:“娘,人家家裏都是女孩子看孩子,就咱們家,顛倒過來了。”

鄒氏冷笑道:“就你奸話多!你想叫你哪個姐姐看,你就直!”

恰好李家的三個女孩子從馬車上下來,榮安看了看嬌滴滴的大姐,又瞅了瞅不大熟悉的二姐,眼神最後放在潑辣的三姐身上。

十四歲大的三姐毫不留情地在他後腦勺上一拍。

“娘,你看三姐!”榮安告狀。

鄒氏對榮安罵道:“賊囚!勞動你多大會子,就怨怨地的!你是男子漢,這個家,將來都是你的。榮寶大了,還是和你這兄弟相互照應的多,你現在多看他一會,能累斷了脊梁骨?你夾著他,找你爹背書去!”

“好好好,”榮安撇了撇嘴,“人家是頭懸梁,錐刺股,我是兩膝夾著個毛頭!”

“閉嘴吧你。”鄒氏嚷嚷了一聲,又不停地:“蕙娘,趕緊進去,別叫風吹到你;蘅姑,把這兩個包袱抱進去——紅豆,你也進去。”

蘅姑抱怨:“娘,憑什麼就叫我一個人幹活?大姐、二姐怎麼不幹?”

李家唯二的下人胡六嫂忙勸道:“三姑娘,少一句吧,外頭人瞧著呢。”

蘅姑掃了一眼牆根子底下看熱鬧的人,氣哼哼地抱了兩個大大的包袱裹,撞開慢吞吞的蕙娘向院子裏走。

蕙娘挽著紅豆的臂膀,咕咕噥噥地抱怨:“豆子,你瞧娘糊塗的!買這宅子幹什麼?反正咱們到明年秋就要回鄉……”

紅豆疏離地看她一眼,徑直向院子裏走去。

蕙娘臉色一白,在嘴唇上咬出一條紅印,又走回大門邊,嬌聲弱氣地:“娘,你瞧紅豆,一到晚的陰陽怪氣。”

“你讓讓她吧。”鄒氏忙著看人搬家夥物件。

蕙娘:“我憑什麼讓著她?她有什麼功勞?她不就是——”

“我的祖宗!”鄒氏趕緊地捂住蕙娘的嘴,在她耳邊聲地,“你十六歲的人了,怎麼一點成算沒有?這樣的話在四鄰麵前嚷嚷出來,你爹沒臉,你麵上就有光彩?”

蕙娘囁嚅:“可她也太沒大沒了。”

鄒氏:“你讓讓她吧——蘅姑正在挑屋子呢,你也快去吧。”

蕙娘聽了這話,連忙轉身向後院跑。

鄒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八年前,李正清染上風寒,為了給他抓藥,把家底都掏空了。眼瞅著家裏揭不開鍋,她迫不得已,把隻比蘅姑大半個時辰的芸娘賣給揚州城裏的顯赫世家陶家做丫鬟——紅豆這個名兒,還是陶家給改的。

李正清病愈後,她和李正清盤算著要把紅豆贖回來,幾次三番地要攢錢,偏又存不住錢。

今年秋日,李正清執意要去考試,她原不肯的,拗不過他,厚著臉皮去陶家,向紅豆討了盤纏,叫李正清去考試。

經過這破釜沉舟的一試,李正清寒窗苦讀三十年,終於高中了舉人。

李正清從一個人人鄙夷的窮酸秀才,一躍成為一鄉之望。

不但有人送錢米、田地、屋子、商鋪,還有人投身為奴。就連那煊煊赫赫、富貴逼人的陶家,也把紅豆用一頂轎子送了回來。

要是留在本縣,她一家的日子過得也算安逸。偏偏李正清不顧自己隻考了江南省鄉試倒數第八的事實,一定要進京考會試。

鄒氏罵罵咧咧了幾,隻得依順他。然而,物離鄉貴,人離鄉賤。李正清這“一鄉之望”,一旦離了本縣就不值錢了。那些人家“送的”田地、屋子、商鋪,不過是要借李正清的名兒,免掉稅銀,賣是賣不成的;投身的奴仆,多半也是為了免去徭役。

鄒氏好歹,向財主、地主們要了六年的“掛名費”,遣散家仆後,帶著兩千八百兩雪花銀,雇了八艘客船,不嫌繁瑣、累贅地把所有家夥物件,統統塞進客船,一家子蕩悠悠地進了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