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翼三十九年,墨染與她在外遊蕩了四年,終於回到雨皇宮。那長長的破影峽穀就像師父形容的那樣狹長無光,師父一向平靜,那一日卻歡欣得像個孩子。四個老仆見到墨染,嚇得立在原地半晌,連忙回稟掌門。她惴惴不安地扯著墨染的手,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進去,目不轉瞬地望著那些巍峨大氣的宮殿,以為自己到了仙境桃源。有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哭著喊著像是瘋了一樣奔了過來,一把抱過師父的大腿就歡喜地哭起來。師父咳咳笑了兩聲:“風照!”還有個仙風道骨的長須男子三兩步趕來,亦是眼含淚花,又有一個約莫比她長幾歲的端莊少年在旁朗朗朝墨染一拜,另兩個十歲模樣的孩童懵懵懂懂地又吵又鬧。浮霜茫然地站在一旁,看著眾人又哭又笑將她最敬愛的親人包圍,尤其是那個叫蕭風照的,瘋瘋癲癲一點也不正經。十幾年一別,音容笑貌兩渺然,墨染紅了眼眶,連連道好,抱起其中一個忽閃著大眼睛的小女孩:“見你們這麼好,我也放心了。怎麼不見滄錦?”她以藥學者的身份住進了從前滄錦住著的地方,不動姑姑隨身照顧她。如今衣食無憂,不再勞碌顛簸,她卻懷念從前和墨染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墨染想讓她與同輩親近些,不動姑姑領著她走到荷花池邊,亭子裏那少年正擎著一卷書朗聲讀著,另兩個正在池子中劃船,那藕荷色衣衫的小女孩咯咯笑道:“大師兄,你快下來跟我們一起玩呀!那些破詩有什麼好讀的?”白色衣衫的小男孩撐篙倒是有模有樣,一眼看到了不動姑姑身邊的她:“不動姑姑!姐姐!”不動姑姑皺眉道:“訣光你又皮了,什麼姐姐,這是二師姐!”那小男孩兒露出一口小白牙:“我一直想有個姐姐!”浮霜想去找墨染,可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忙著整頓雨皇宮的事務,忙著和蕭風照下棋,忙著和辰逸聊天,更忙著為凝羽治病。墨染每天雷打不動地去凝羽宮中看望她三次,風雨無阻,從不拉下。他為了這個素昧平生的小姑娘翻閱藥典、試藥煉藥。每次浮霜去找他,他都淺淺地指點她一些醫學方麵的知識就作罷。他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讓她守在他床榻一整晚,聽他那些模糊的囈語和願望。她為了讓墨染寬心,這半年來學得格外用心。無憂總說她天資聰穎,肯學肯用功,又是墨染親自收的徒兒,以後定能掌管雨皇宮。她聽了心裏歡喜,便在心裏存著這種幻想,她以後定能像墨染爺爺一樣,做雨皇宮的掌門,為天下人治病造福。她師父的身體一日一日地衰敗下去,待他臨終的時候,她哭著想要去見他,無我伯伯卻叫她再等一等,說墨染正與辰逸、蕭風照交代事情。她心頭苦悶悲傷,不知不覺繞去了殿後,卻見窗下有個少年蹲著正偷聽,見她來了,連忙慌慌張張地站起來,是鶴軒。那少年故作鎮定,悄悄朝她招了招手,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與他一同蹲在窗子底下聽。隻聽墨染聲音微弱:“這些年光翼皇帝上天入地地追查雨皇宮人的下落,你們切要叮囑小輩,勿要親近朝廷中人,以免惹禍上身。風照,辰逸,那匣子,我唯有你們兩個能夠托付……”蕭風照聳著鼻子哭道:“墨染師父,這件事包在徒兒身上。”墨染道:“好,好……我還有一事……”辰逸啞聲道:“我知道師父的意思,師父帶回的那叫浮霜的小姑娘,徒兒一定好好照顧她。”墨染咳嗽數聲,道:“辰逸,你是掌門,你怎樣看這四個孩子?”浮霜在窗下聽著,心裏一暖,暗想:師父畢竟是偏袒我的,這句話一說出口,必是要順著叫辰逸立我為掌門。辰逸道:“鶴軒就要蕭風照自己說吧。我的這兩個劍技者,訣光是個百年難遇的劍技天才,隻可惜生性貪玩,比不上元荒師父。凝羽天性良善,灑脫意氣,倒有幾分元荒師父的影子,隻可惜天資不比訣光,身子骨也弱。”蕭風照道:“鶴軒年紀最長,聰明是聰明,不過也有三分狡猾。若師父是問雨皇宮下任掌門,我倒不看好他。”浮霜瞥見鶴軒臉色一白,眼中亦多了幾分恨意。墨染笑道:“風照一向看人極準,我就聽下去。”蕭風照坦然道:“這四個孩子中,我倒覺得唯有凝羽方可勝任。”辰逸道:“可是就連師伯都說她活不過十六歲啊,雨皇宮如何能交給她?”墨染道:“凝羽與人仁慈,有大愛之心,這一點倒常讓我想起你們師祖。”墨染一生最崇拜他師父,如今竟把凝羽與他師父相比,浮霜聽了不免嫉妒。“不論她造化多少,上蒼給她多少年歲,她都是這四個孩子裏最適合的掌門人選。”墨染做出如此論斷,“十六歲也好,六十歲也好,虛妄的歲月都比不過一顆善心。”辰逸點頭道:“我私心裏也是這樣覺得,不過師父的徒兒浮霜……”浮霜心裏一緊,手心都冒了汗。墨染咳咳了幾聲,緩緩道:“我要說的正是她。”辰逸與蕭風照便道:“但憑師父吩咐。”墨染道:“她爹娘從前殺人,被早雪山林的村民私法砸死,我撿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狼窩裏喝奶,不會走路,隻會亂爬,學狼叫喚。我晚年本無心收徒,卻沒有辦法就這麼丟下她。我本想把她帶回雨皇宮,讓滄錦好生教導。誰知滄錦……哎……”辰逸聽了便哭道:“師伯,是我……是我不好……”墨染繼續道:“浮霜雖學得我七分醫術,性子卻有些冷漠,行事亦古怪些,我時常覺得她有些像幼年的雲跡,哎,我恐怕她終究不是救人的料!我要你們在她身邊一日,就對她嚴加管教,切勿讓她像雲跡那樣心生邪念,為害人間,也不要像滄錦那樣不知好歹,自作自受……”她在窗下聽著,隻覺得五雷轟頂,捂住嘴眼淚便嘩嘩地流下來。師父臨去的時候,竟然這樣說她!辰逸聽了,沉默了片刻道:“徒兒記住了。”墨染道:“滄錦就是被我寵壞了,狂妄自大,不知好歹,才自絕死路。辰逸,我要你在我榻前發誓,這一生不論如何,也不能將雨皇宮掌門之位傳給她!”辰逸道:“徒兒對天發誓,定遵守與師父之間的諾言。”她聽不下去了,拔足便逃開,覺得自己好像被墨染丟棄了一樣。她憤怒、羞恥、絕望、充滿了疑問。如果師父那樣討厭她,為什麼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為什麼她在師父身邊陪伴了這麼多年,卻抵不過那個凝羽?為什麼?她做錯了什麼?難道她爹娘殺人,是她的錯麼?難道她從小與狼為伴,似有狼性,也是她的錯嗎?難道這些年來她沒有凝羽努力,不如凝羽細心嗎?都沒有!原來在墨染爺爺的心中,她和狠毒陰險的雲跡、不學無術的滄錦一樣!她放聲大哭起來,覺得整個世界都分崩離析,早雪山林那些人惡意的詛咒都未曾讓她感覺如此痛心,她情願一死了之,好早日結束這種痛苦。浮霜哭了許久,直到無我來找她,告訴她墨染師父不行了,想要見她。她抽泣著走近墨染的床榻,墨染拉住她的手,微聲道:“浮霜,師父不求你救天下萬民於水火,隻求你別見死不救。”她的心仿佛被一根細細的針紮進去,痛極了,卻流不出血來。一旁的蕭風照和辰逸心裏都清楚墨染說這句話的意義,麵上都有一絲凝重,看她似乎也有些異樣目光。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著,悲愴地呐喊,師父,為什麼你不信我?她張口想要為自己辯解什麼,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撲上來,硬生生擠開了她。凝羽跪在榻前,哭得眉毛鼻子都混成了一塊,抓著墨染爺爺的手死也不放:“墨染爺爺,你別走,你別走。別丟下凝羽!”浮霜本想撲到墨染懷裏痛哭一場,見此情景,生生忍住了,辰逸輕輕拉開她,示意她再等一等。她隻好守在一旁,燈火跳動著,她沒法分辨心頭的酸楚與憎恨從何而來。凝羽知道什麼?她不過才認識墨染爺爺半年而已!她懂什麼!墨染抬手替凝羽拂去眼淚:“好孩子,別哭了,你隻要照著爺爺說得做,日日勤加練劍,輔以藥丸,日後說不定會有奇跡。”凝羽哭道:“爺爺對我的好,我一輩子都記得!凝羽舍不得爺爺,爺爺,你說好還要陪凝羽出去玩,你說好的!”墨染溫柔地笑道:“凝羽別哭,記得爺爺說過的話,你心思善良,切勿為了救人讓自己犯險。”凝羽扁著嘴哭道:“凝羽想做爺爺這樣的人,也要救人,不怕自己犯險。”墨染聽聞,哀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欣喜:“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且說說我們幾個,哪一個是肯為自己著想的呢?”蕭風照神情黯然:“師父,徒兒不孝,若不是徒兒,滄錦……”墨染搖頭道:“你有什麼錯?要說錯,錯在滄錦無知,錯在雲跡狠毒!可滄錦自視甚高,乃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寵溺太過,雲跡誤入歧途,是我這個做師兄的沒有善加管教!我一生最悔,不過……兩件事情,一是醫術不精,一時疏忽,沒法救露守,害得她一生……”說罷流下淚來,“二是……二是年輕時意氣用事,不知妥協,與雲跡針鋒相對,當年師父逐她出宮,我沒有挽留一步……”他劇烈咳嗽起來,吐出一口鮮血,突然仰頭大笑起來,朝枕上一倒,溘然長逝。墨染去世後,無我交給她一卷薄薄的書冊,說是墨染留給她的。她欣喜若狂地抱著它奔回房,哭著打開它。誰料墨染花費半年寫的這卷書,全是他給凝羽診病的心得與藥方。師父留給她最後的念想,也與凝羽有關。她再如何掙紮、如何怨憤,也始終抵不過墨染這封無聲的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