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遲雲森林(一)(1 / 2)

浮霜原本以為斷腿臥床的陸寧至少會安靜幾天,結果第二日,陸寧拄著拐杖一蹦一跳地出現在了她的小院落,美其名曰要來謝她。他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輕輕放下裹成粽子的左腿,像放一件易碎的瓷器。謝什麼?她煩得很,將他轟了出去。經過幾番血的教訓,陸寧學會了不在她臨帖的時候現身打擾。閑聊打趣,品香喝茶,她一旦鋪開紙要寫字了,機敏的陸寧都不會給她發脾氣的機會:“寫字啦?我這就走,這就走。”他就這麼小心翼翼、一瘸一拐地走了,跨過院門,又特地折返回來,遙遙補了一句:“晚上我再來!”來找她做什麼?她怎麼也不會救凝羽的。奇怪的是,陸寧也沒提救凝羽的事情。他知道她臨帖之前喜歡點沉香,便托人從東野三地買來最好的沉香末;他知道她臨帖必用金絲箋,立刻買了一百年也用不完的金絲箋存在家裏;他知道她愛喝月色茶,費心搜羅了十八種月色茶裝在雅致的茶罐裏送來;那隻暮色鳥也被他養肥了一圈,很快也不願意呆在窗欞上陪她練字了,撲哧展翅,想必也飛去了陸寧的房間——他準備的鳥食據說很不錯。她萬事不理,繼續臨帖。漸漸不知道過了多少日,陸寧也不走了,她若要臨帖,他就在一旁安安靜靜地喝茶翻書。她練完後照例要把那些紙付之一炬,陸寧搶下一張金絲箋來:“這字豐姿俊逸、飄逸縱橫,比我寫得好。就留給我吧,權當你我相識一場,做個紀念。對了,你臨的是什麼?”她默不做聲收起那卷書冊,兩人繼續喝茶聊天,陸寧知道她不想說,也不再問了。她所臨的是墨染爺爺手寫的一本藥卷,字數寥寥,卻是浮霜在世上唯一的慰藉。這些年她不知將它手抄了多少遍,寫後即焚,終於練得了一手以假亂真的字。她鍾愛墨染爺爺喜歡的彼岸花、落日鳥與微雨天,月色茶、玲瓏結與金絲箋,固執地想要借由這樣愚蠢的方式更接近墨染一些,盡管她清楚自己無法變成墨染,更無法讓他活過來。墨染爺爺死了八年,光陰輪轉,一時叫人唏噓。直到如今,她仍然時時夢到從前在鶴春東邊早雪山林裏的歲月。她不該喜歡那段歲月,她沉默地在眾人的指點與議論中長大,聽不懂那些惡毒的詛咒和刻薄的言語,卻能從人們的眼神中感受那種徹骨的敵意。可是她與墨染的相遇,就來自這段痛苦的歲月。她踩著晨露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後去采藥,走累了便犯起愁來:“爺爺,早雪山林有那麼多座山,到底哪一座山才能找到你要的解藥?”墨染笑道:“這些山就多啦?爺爺長大的地方叫千重山,那裏山巒重重疊疊,數也數不清呢。”千重山嗎?她真想去看看。每天早晨她醒來,就默默許個願望,希望墨染能在今天找到他要的那幾種藥草,好快些解了身上劇毒。但是內心裏,她希望他慢些解毒,這樣她就能單單純純地跟在他身後,隨他去找尋那微茫的生之希望與遙不可知的未來。墨染非常喜歡穿青竹色或煙灰色的袍子,越是病入膏肓、與死亡為伴的危險境地,他越是要穿戴得整整齊齊。早雪山林十三個村落,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往哪兒去,是什麼身份,有如何過往。讓浮霜驕傲的是,她知道。三四年間,試了數百種草藥的墨染勉強克製了身體裏的毒性,卻始終沒法把‘忘愁’的毒素解淨。他師妹這一劑“忘愁”每隔幾天就會病發一次,他會把自己鎖在小屋裏,身邊隻有她這個孩子。墨染被這劑藥折磨得神誌模糊時,會胡言亂語地說起過往的事情。師父,元荒,露守,雲跡,風照,滄錦,辰逸……她彼時年幼,不知道這些喃喃念出的名字究竟是誰,不知他們一生是怎樣快意恩仇,亦不知這些人日後對她的意義。她隻是本能地有些嫉妒,嫉妒他們在墨染心中竟然這樣重要,嫉妒墨染爺爺的前半生於她是無從參與的一片空白。數不清的夜晚,她坐在榻邊貼著他滾燙的手,默默祈禱他能睜開眼看見第二天的太陽。她說,爺爺,別丟下浮霜,別丟下浮霜。墨染一早就想帶她走,隻是村中人一直不讓。她的爹娘是對低劣夫妻,因為殺過人被村人唾棄。民風原始剽悍的早雪山林自有一套不成文的法律,遵照這這套法律,村民砸死了她的父母,也希望把帶著邪惡血統的她殺死在母腹中。是她命不該絕,在娘親臨死的時候早產,呱呱落地。村中人以為不祥,將她棄在山林,讓她自生自滅。墨染在林間尋找解藥,無意遇到被林間野狼的奶養大的她,驚詫不已,帶了回來。村中人百般勸說,他就是不肯放棄這條微不足道的生命,他把她養在身邊,教她說話認字,穿衣走路。村中人知道他總有一天會走,便在他執意養育這個小女孩開始就與他立約——他可以養育,卻永遠不能帶著她走出早雪山林。終於有一天,墨染要離開早雪山林了。他對浮霜說:“爺爺怕你呆在這兒,一輩子也不會開心,不如和爺爺一起走吧。”他抱著她對全村人跪下,在她爹娘害死的死者墳前叩拜。這個一向淡然的老人神色激動,對天起誓:“她爹娘罪孽深重,人人得誅,死不足惜,可是孩子終究無辜。隻要我在這孩子身邊一天,我一定不會讓她走上歧路,我要引她成為一個仁心的醫者,終生隻會救人,不會害人!”五歲的她抱著墨染的腿哭得格外淒慘。那些村民看在墨染救了不少村中人的份上,終於點頭讓他們走了。墨染牽過她的手:“浮霜,我們走。”她永遠記得離開早雪山林的那一天,下著墨染最喜歡的細細煙雨,或許她就是從那時候喜歡煙雨的。天地那麼大,隻要能讓她跟著墨染,刀山火海,她都不怕。有一日陸寧閑聊和她談起什麼,說起了夏延堂。陸寧道:“聽說你前幾日為皇上診治的時候,痛摑了夏延堂一掌?”是有這件事,她點了點頭。陸寧看她的眼神五分憐惜、五分告誡:“你呀,你就是脾氣太壞!夏延堂又沒有惹你,你幹嘛打他呢?你要是有火無處發,不如回來打我幾下嘛。”她微微一笑道:“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惹我?”陸寧道:“夏延堂縱有些小算盤,他為人穩重是出了名的,又是太醫院上了年紀德高望重的太醫,一定不會跟你一般計較,巴結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惹你?”她淡淡道:“他向我請教醫術。”陸寧瞪大眼睛:“就因為他向你請教醫術,你就賞了他一巴掌?”她點了點頭,陸寧撫掌笑道:“這麼一看,你對我還算是好的。”複又小心翼翼地勸道:“你呀,有時候別逞著自己的小性子做事,小心吃虧。”她淡淡道:“我也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怪物,隻是夏延堂,有生之年我既然遇到他了,這一巴掌我一定要給。”她和墨染從早雪山林向東走到了遲雲森林,不過一山之隔,遲雲森林的二十八戶村落比早雪森林要富裕開放很多。她沒想到在遲雲森林裏,除了呀呀囈語的小娃娃,每個人都認識墨染。他們如見恩人,歡天喜地,家家戶戶搶著要墨染住去自家,送雞送鴨,盛情款待。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大家把她當做墨染的小孫女看待。她受寵若驚,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愛的溫暖。她日後想起,十分感動。墨染並非僅僅因為解毒才一直留在早雪山林,而是因為放心不下她。一山之後他明明可以過得很好,哪怕毒發也會有那麼多人爭相照料他,可是他幾年間從沒有回去過,他寧願忍受艱苦的環境,也要帶她出去。他們住進遲雲森林不過幾日,官府聽到消息,嗅了過來。遲雲森林一百多名村民合力守護著墨染與她,眾人一心,瞞過了官府的追捕。她第一次見到這些善良的百姓們為了保護墨染不惜犧牲性命,人與人之間竟能如此信任、如此溫暖,她驚歎又迷惘。